斋舍之内,何咨宁收到了家中来的信,看着寥寥黑字之间盘桓着的机会,转头看了看正看书的季泠,还是按捺住倾诉的冲动。
为了压制她对这样微小又难求的机遇的渴盼,她开始寻找活计,仔细地掸走藏书柜上的细灰,又将每一本书都拿出来,再按类别薄厚排好。
见到一本《东坡内制集》,何咨宁奇怪发问:“欸?这本书不是郑先生的吗?怎么还在你这儿?”季泠没听清,只接了一句:“什么?”何咨宁拿着书走过来,伸到她眼前:“我记得这本书你之前就看完了,一直说要赶紧还给郑先生的。
”季泠一看,立刻拍了拍脑袋,“呀!我把这事给忘了!”她从何咨宁手中拿过了书,就急忙要往外面跑。
何咨宁还想着拉住她:“欸等等,看着这天,估计待会儿就要下雨了!”季泠已然先行了几步:“不妨事!我去去就回,快得很呢!”季泠看到《东坡内制集》时,恍然发现,距离在郑先生那里初见徐行,竟已过了四个月了。
建州的夏季实在漫长,横亘于清明时节荣发的绿意与中秋前后微凉的清风间。
兴许还要更长些,有些年份中,她们的夏装能穿到十月,急骤的夏雨也能留到十月。
在这样变化微不可察的四个月中,每个人都没意识到时间弹指而逝。
她自然而然地忘记了这件事。
而徐行也没有开口向她要过书,倒是奇了。
季泠想起,每次借书都要向郑稳软磨硬泡,郑稳总是没好气地说:“你次次都将书拿走十天半个月,总不及时归还回来!”她只好陪笑:“郑先生,好书总是不能粗粗地看一遍,我总要好好思考其中深刻的道理,将其横纵对比几番,才不算枉费先人的良苦用心。
”郑稳也是嘴硬心软,虽然每次都说再也不借了,但最终还是季泠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这回她确实拖延太久,先生肯定又要唠叨她了。
她踩着石头小径,准备去找郑稳。
路上经过徐行的寓所时,灵光一闪:何不直接将书给徐先生呢?这样郑先生问起来,她便可以借此掩饰过去了。
季泠走近,看见门口站着两个高大的男子,想来是徐行的书童长随之类的。
“徐先生可在?”屋内的徐行听见了,放下手中的书,直接走了出来。
“季姑娘,前来拜访,是有要事?”虽然他现在于书院中暂代教职,但除了教书讲学之外,也只是和书院中的各位主讲,以及来书院拜访的僧人学者之流谈学论道,颂风吟月。
平日与学生是没有过多交流的,季泠今日的拜访实在是意料之外。
季泠挥了挥手上的书,“徐先生,学生是来还书的。
”徐行见竟然是他初次见季泠时缺的那本《东坡内制集》,略微诧异,一瞬后便笑着接过了。
季泠转身就要走,突然感觉脸上湿了一下。
她抬头看了看,奇怪道:“先生,您这屋舍的廊檐漏水呀?”随后又是更大的几滴,落在了她的头上、衣袖上和肩膀上。
竟真要下雨了,来的这样快。
季泠转头求助:“徐先生可有伞或蓑衣?”徐行点了点头,吩咐抱月进去找伞。
才不过须臾,雨就从黄豆般小变成莲子般大,全部从云里倾倒了下来,噼里啪啦打的屋舍上的茅草直震。
随后就看不见雨滴了,站在檐下看去,围着屋子的是一张巨大的雨帘,白白的泼出来,让人看不清远处的山石树木。
季泠退却不及,膝盖以下的裙子已经被打进来的雨水溅湿了。
抱月将伞拿出来,季泠犹豫一瞬,还是提起裙子,横着伞就准备迈腿往雨中冲去。
“等等吧。
”徐行见她这一幅视死如归的紧张样子,嘴角翕动,开口劝住她:“雨小些再回去,雨势这么大,有伞也无用。
况且石径湿滑,容易跌倒的。
”“进来喝杯茶暖暖身吧。
”徐行转身已经走进屋内,季泠哦了一声,才慢吞吞地进去。
再年轻的先生身上都有一种压迫感,她不想和徐行呆在一起太久。
徐行坐在茶桌边,将已经泡好的茶倒进青花缠莲枝纹压手杯中,蒸汽氤氲,将茶香散开。
“尝尝看。
”徐行将茶杯推了过去。
季泠端起来,先闻了一闻。
“是白茶?”徐行点头。
季泠摸着不烫后,直接一饮而尽。
徐行抬眼看着她,有些哑然。
“你这喝茶的架势,倒是有点像牛喝水。
”季泠觉得有些尴尬,放下了杯子:“先生见笑了,我是粗野之人,做不来风雅之事。
”徐行点了点头,虽不算粗野,但确实不沾风雅。
季泠的拘谨掩饰的不算成功,徐行瞥见,她手指一直轻轻敲着压手杯,呆呆地盯着搁在茶桌上的书。
“喜欢苏东坡?”季泠瞬间回过神来:“倒也说不上喜欢。
有时心情郁结,看看他的诗词,就感觉自己也能豁达些。
只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这样的豪迈却是我做不到的。
”“此话怎讲?”“我是俗人,想要的太多,痛的清醒些,总比醉里畅快的好。
”季泠倒是不加隐瞒,才认识这个学生不到半年,徐行就已经感受到她从内而外散发的那股劲,目的明确,做事果决。
“先生呢?先生看起来,也不像是认同苏学士的人。
”徐行倒是没想到季泠直接这样说,反问其理由。
“此心安处是吾乡。
可似乎,先生的心不安,建州不是先生长留之处。
先生的心在京城吧?”徐行微微偏着头,慢悠悠地又倒了一杯茶,白雾随着他提壶的手缓缓升起,季泠看不清他。
“先生别怪航青多嘴,我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若是冒犯先生,望请见谅。
学生认为,您和我是一样的人,困顿的时候在其中寻些安宁,但真正的根结却没有解决。
我们不是无欲无求的人。
”“依你看,我的所求是什么?”季泠皱眉,徐行有些太不痛快了,她都说的这么明白,徐行还在迂回试探。
“求百姓,求圣心,求国富,求强兵,求权势,求功名,求天下,求本心。
求四海升平,求四夷宾服。
”雾气将季泠季泠熏得眼神明亮,外露着誓不罢休的劲儿,说尽了徐行毕生所求。
“既然如此,我又困于何处?”“有了权力,才能不受制于人。
可是获得权力,注定要先屈居人下,谋定而后动。
得失不平,您不甘心。
”茶桌边的风炉上搁着煮水的提梁壶,照的徐行眼中也烧出一团火。
“你年纪不大,看得倒清。
”季泠一笑,徐行这话倒也算是对她的认可。
她继续步步紧逼:“先生,您不用拘泥于手段,要成大事,以终为始,方不迷途。
”水又一次烧开了,徐行抬手去提壶,借着水汽掩盖住自己的表情。
以终为始…季泠的方法也不失为是一个优解。
“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现在这壶新茶,你可要好好品一品。
”季泠撇了撇嘴,徐行又开始大发雅兴,这是在隐藏什么?和这样温和君子打起交道就是麻烦,总是留了几分进退得当的余地,却叫她不好交心。
不过这杯茶,她品的很慢。
徐行手艺不错,齿颊留香。
徐行微笑着地看着季泠,目光晦暗不明:“建州钟灵毓秀,确实能让人放下一些执念。
不论沉浮,都视作修炼。
游于天地之间,放下得失之心,一蓑烟雨任平生,倒也不是不行。
”季泠突然想到什么,迎上他的眼神:“何妨吟啸且徐行。
先生之名大概源自于此吧?”徐行愣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掩饰住:“父母期许,可惜我还尚未功成。
”“既然先生为航青取了字。
来而不往非礼也,航青也为先生取个别字如何?”季泠灵光乍现。
“你说说看。
”徐行没有直接答应,向来都是在及冠的时候,由父母长辈取字,以字表德,以字行于世。
季泠一个学生,倒也是胆大,还要为他取一个别字。
徐行倒是想听听,她能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
“今日借这场秋雨,和先生聊得畅快。
既然互通心迹,我们也算是知己至交了吧。
学生觉得,‘山止’一词甚好,愿先生有山止川行之势;以战必胜,以攻必取。
”季泠端起茶杯向徐行示意,眼角眉梢全是少年人的风发意气。
山止…这倒是个好意头。
徐行勾起了嘴角,也举起茶杯,略微倾了倾头,开玩笑般说:“那么,山止多谢航青赠字。
”季泠哈哈大笑起来。
这样看,徐先生确实不枉为一个峻清不杂、有礼有德的君子,即使她这么放肆,他也能顺承着她的话,不觉得她的想法言辞太过迥异出格。
“旷兮其若谷,说的就是先生这样的人吧。
”郑先生虽然学识渊博,见多识广,但总有些保守和拘礼,绝对不允许学生放肆,作出过分的言语行径。
而
徐先生却从不如此,他耐心地倾听,即使不接受,也表示尊重,即使不认可,也表示宽容。
一杯温茶入喉,她整个人都得到舒展,仿佛藏在身体里数十年的皮肉肝脏都被翻了出来,和其他感官一起吹了江风,见了旷野。
这样大的满足与畅快,她以前从未感受过。
“敦兮其若朴,航青莫不如是。
”雨骤风急,很快也就放晴。
季泠起身告退,徐行撩起遮风的竹帘,将她送到门前。
季泠看着由大雨冲刷后的台石,泛着油润的光,在黄昏的暗色下,不太明显。
她踌躇半刻,还是决定将心中的话一吐为快:“先生,去看看苦于生计的黎庶吧,安于书院一隅,只会陷入空虚。
”说完,朝徐行笑了笑,不等他反应,就提着裙子小心地避开泥水跳走了。
徐行看着她充满生气的面庞,语调轻快,身影像雨燕般在他寓所前一掠而过。
压抑沉寂的心猝不及防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四周都是野草和泥土交织的味道,鲜涩相煎。
他吸了一口气,似乎将苦愁也吐了出来,在天地中洗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