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殿内零星点着几盏烛灯,成股的檀香烟雾弥漫笼罩着整间屋子又涌入鼻腔,佛龛上的香炉里堆起厚厚一层香灰,将一旁精心准备的贡品散发出的清新果香牢牢掩住。
“娘娘,奴婢知道您没胃口,多少还是用一些吧,不然您的身子怎么熬得住呀”身着碧色宫女服制的丫鬟哭腔劝着蒲团上跪坐的女子,一道翡翠豆腐羹已经热了两回,眼看着又要冷了,还是未曾动过一口。
殿中央的女子双眼微阖,素手轻拨着佛珠,一袭月白色宫装配上其恬静秀美的容颜和纤细身段,衬出几分出尘气质。
“如意回来了吗?”听声音不过双十年华的女子,或许是未施粉黛的缘故,眼下的乌青透出浓浓的疲惫。
仔细看来,她的两鬓竟是有几缕白发,即使被仔细藏在发髻下,也无法完全掩盖。
小丫鬟抬起眼瞄了一眼主子,紧张得吞咽口水,唯喏道:“还未……娘娘别担心,兴许是府内还没传来消息,又或是皇后娘娘有事交代,这才回来晚了些。
”程曦没再继续追问,只是睁眼看向面前面容慈悲的佛像,烟雾缭绕浸得眼眶发酸,她闭了闭眼,继续低头祈祷神灵的垂怜。
现在对她来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
屋外传来阵阵嘈杂,远处太监尖利的喊声渐渐逼近,厚重的宫门打开的吱呀声引人战栗,接着便是整齐划一的请安声。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程曦转身刚要行礼,却被一把牵住。
“妹妹莫要多礼,国公府刚传来消息,老夫人得知噩耗……去了…追封超品……,恩准妹妹归家……”耳边一阵嗡鸣,程曦瞬时觉得天旋地转,身子瘫倒在柔软微凉的怀抱里,眼前人的嘴还在一张一合说些什么,她却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浓郁的檀香味分不清到底是来自谁身上,引得她只想沉沉睡去。
程曦好像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闪过好多场景,有自己抱着祖母撒娇的样子,有远在漠北的祖父提笔给家里写信的模样,还有爹爹揽着一年轻妇人低头看向怀中襁褓的画面。
这些场景她好像都经历过,又都好像有些陌生,她想就这么沉浸在这梦里,但微微檀香气息和耳边的呼唤都在催促她快点醒来。
“妹妹撑住,还要回府去见夫人最后一面……”“娘娘,娘娘,您快醒醒啊,老夫人还在等您……”……“小姐,小姐,快醒醒,老夫人还在等您……”程曦猛得从床上惊醒,坐起来时身子还在微微发抖,一旁的丫鬟赶忙上前轻抚她的后背,柔声问道:“小姐是不是又魇着了?出了这么多汗,奴婢服侍您换身衣裳吧,老夫人在等您一同用早膳呢。
”“嗯…最近总是做梦,你私下去配些安神的香囊来,不要惊动祖母,以免她又担心。
”程曦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用帕子仔细将脸上的汗擦干,又由着如意换了套干净舒爽的衣裙,这才向松晖堂走去。
府里的一草一木都还是老样子,程曦却总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感觉,梦中最后那阵听闻祖母病逝的晕眩感不似作伪,她现下还有些心悸后的阵痛。
那到底是自己臆想的梦还是现实?她无从得知,却始终有些担忧。
一进松晖堂,看见靠坐在榻上的祖母,程曦心中涌上一阵酸涩,强忍着泪水请安后,便直直埋首靠在祖母怀里。
梦里经历的那遭她实在不愿去仔细回想,好在祖母怀抱中的温暖还是那样让人安心和沉溺。
程老夫人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一边状似稀奇地高声问道:“哟,是谁惹得我们乖乖不开心了?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还窝在祖母这撒娇。
”轻拍着孙女,老夫人掀开眼皮,微微浑浊的双眼扫向一旁伺候的嬷嬷,宋嬷嬷会意,使了个眼色招呼如意出去说话。
程曦闭着眼微微摇头,“就是想您啦,要是孙女以后嫁人了,哪还能像这样睁眼就看到您呢?”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她,程老夫人笑骂:“什么时候如此不知羞,嫁人的事也挂在嘴边上说!”手上却是更紧地将孙女揽在怀里。
整个国公府也就祖孙两人能说得上话,叫她怎么舍得自己膝下长大的小姑娘离家呢。
祖孙二人亲亲热热一同用过了早膳,程曦便借口还有女红要做,回了自己居住的海棠苑。
祖孙和乐的温馨固然让她贪恋,但连续多日的梦让她生出了几分警醒,不论是真是假,做好防备才是最佳出路。
让吉祥如意在门口守好,程曦提笔在纸上写下梦中的关键点:宫中、噩耗、归家。
自己将来会入宫,这一点程曦是早早做好了心理准备的,所以梦中之景多半是未来的预示。
祖父官拜一品国公领兵镇守西北,父亲在礼部任职,程家是京中少有的虚衔实权都牢牢握在手中的人家,如今正是烈火烹油之势。
作为国公府唯一的嫡女,不论自己与上京哪户人家联姻都会成为皇上的眼中钉,嫁入皇家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事。
更别提如今太子地位稳固,还与自己年岁相仿,皇上必会将程家绑到东宫的大船上,日后能否回收兵权只看太子的本事了。
但梦中的自己竟然可以因祖母薨逝而归家……程曦闭上眼忍住心头的绝望,一旦入宫门几乎不可能有回娘家奔丧的机会,可自己竟然得了这样的恩旨,只能说明……擦干眼泪,她在纸上写下,“国公府已无人能主持大局。
”那么所谓的噩耗,多半也是其他亲人的死讯。
现在结局近乎明朗,程曦已是一头冷汗,这桩桩件件的线索杂乱得好像一团线,看似卷在一起却找不到头。
自己已经窥见了国公府倾颓的未来,却仍旧不知缘何,是有人蓄意陷害还是失了帝心?程曦捏紧手指,她要做好万全准备,步步为营。
吩咐好吉祥如意近来要多加留意府中的大小事,程曦便再度前往松晖堂,今日恰逢是祖母召见各位管事问事的日子,说不定也能找到些许苗头。
程老夫人正在翻阅着这一月来国公府各项事务的账簿,见孙女来了也不奇怪,招手让程曦坐到身边,又递给她一本厚厚的记录府中各项开支的账簿。
早些时候宋嬷嬷问了如意,说是小姐这几日多梦魇,寻了太医配置好的安神香囊给她,更是叮嘱要仔细给小姐守夜。
程老夫人瞥眼看向自己的心头肉,轻叹了口气。
曦儿这些日子眼见着心思重了许多,今日又主动提起婚事,多半是为此忧心,这孩子七窍玲珑心,肯定意识到了什么。
她自知孙女进宫已成定局,既然无法改变,只能多给孩子准备些家底,再言传身教些掌管中馈的方法,日后若是曦儿有造化能坐稳一宫主位,日子也好过些。
程曦一目十行地浏览着账本,眼神划过瑾兰苑一页的开支,眉心微皱,“瑾兰苑,上旬燕窝采买花费二十两?”又往前翻了几页,每月燕窝采买几乎都高达五十两到百两不等。
不轻不重地将账簿拍在桌上,手指轻点着桌面,程曦饶有兴味地看着掌管采买的管事。
约莫才一小炷香的时间,他就已经满头大汗,眼神涣散盯着地面,双腿不住地打着摆子。
程曦这才慢悠悠发话:“母亲身子一直不好,需要温补也不能急功近利,燕窝日后可以少备些,还得去请了徐太医来看看药膳方子有没有要重新修改的。
”管事直直跪在地上,膝盖磕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是,是……小的这就去办。
”程老夫人并未发话,摆了摆手,屋内的人便自觉退了下去,只留祖孙俩说些体己话。
“咱们曦儿处理起事来倒是越来越有模有样了。
”含笑望着自己的明珠,程老夫人心中满是赞许。
采买是油水差事,只要不太过分,她也睁只眼闭只眼纵容底下人的小打小闹。
今日曦儿这一招有警告之意,又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管事们自然知道收敛,也会感念主子的恩德更加尽心办事。
程曦大方一笑,“是祖母教导有方,我还得多学着点儿呢。
”说罢有些欲言又止,眼神闪动看着程老夫人。
老夫人哪里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娘亲身子不爽快,你若是得空便多去走动吧。
”得了祖母的话,程曦便朝着瑾兰苑去,半路上又让如意到厨房取了一碗汤羹,自己则边走边思索着。
这小半旬来断断续续的梦中几乎没有出现过娘亲,唯一有可能的只有最后记忆闪回时和爹爹一起的女子身影。
程曦从小就养在祖母身边,和爹爹也很是亲近,却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娘亲,就算自己每隔几日都会去瑾兰苑请安,她也一直是闭门不见。
小时候她还怀疑过自己的身世,但不论祖母还是宋嬷嬷都只会摸摸她的头,叫她莫要多想。
从前她贪玩,会趁祖母午休时跑到书房去看书架上的志怪故事,困了就在厢房里支起的软榻上休息。
等程曦长大了才慢慢意识到这其中的异常,爹爹单独宿在书房,娘亲常年闭门不出。
祖母倒是对瑾兰苑多有关心,可宋嬷嬷又多次提醒她,莫要在爹爹面前提起这些。
是以,程曦对娘亲的记忆几乎是空白又混乱,空白于从未见过,混乱于不明白父母之间为何如此生分,明明在梦中两人还是一副恩爱模样。
抬头看着瑾兰苑紧闭的厢房门,程曦叹了口气,今天多半又是无功而返。
但来都来了,她还是上前去敲了敲门,“娘亲?曦儿来给您请安了。
”屋内传出一点细微的动静,有人快步走到门边,低声说道:“问小姐安,您的孝心夫人心领了,您先回去吧。
”程曦早知是这个结果,可转身看见如意正提着食盒朝这边来,回想起梦中支离破碎的家,心一横又回头拍门,“娘亲,曦儿想看看您,您为何不愿见我?”虽然不知父母的异常和国公府的将来是否有关联,但程曦着实不愿看着娘亲就这么郁郁寡欢下去,若是有什么误会,为何不能解开呢?“曦儿知道您身子不好,特意学做了燕窝粥,您就让我进去好吗?”程曦挤挤眼,如意了然,立马扯开嗓子喊:“哎呀小姐,您的手烫到了怎么不说呀!奴婢这就去给您找药膏来,莫要留疤了才是!”无论门外怎么闹腾,门内依旧是静悄悄的,程曦不免有些失落,沉默了一阵,摇摇头:“走吧。
”只可惜若是日头再高些,阳光能照到窗纸上的时候,她就能看到倚在门边捂着嘴流泪的身影。
等程曦走远了,她才打开门,将地上的食盒拿进来摆在桌上,里面的燕窝粳米粥还温热。
她当然看得出这是厨房的手艺,却依旧怀着幸福小口享用着女儿的心意。
只是粥香掩盖不住心中的苦涩,这么多年她都在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惩罚着自己。
她何尝不知这也是对家人的折磨,可现状已经无法改变,过去的错也不能挽回,再多的委屈和痛苦她宁愿独自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