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来得突然又缠绵,细密的雨丝将整条青石巷子笼罩在朦胧的水雾中。
鹿簌月站在巷口的杂货店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在石板上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
她撑开那把用了多年的油纸伞,桐油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清新扑面而来,勾起某种遥远的记忆。
伞面上手绘的樱花在雨中显得更加鲜活,虽然有几片花瓣的颜色已经褪淡,边缘处还出现了细小的裂纹,但整体依然保持着当年的模样。
转过。
"只有一副耳机。
"沈停云低声说,声音几乎被唱针落在唱片上的沙沙声淹没。
他的睫毛低垂,在灯光下投下细小的阴影,"店主说另一只昨天坏了。
"鹿簌月点点头,往沙发中间挪了挪,皮质沙发随着她的动作凹陷得更深了。
沈停云坐下来时,两人的手臂不可避免地贴在一起,隔着薄薄的夏装,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他身上的雨水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松木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墨水味,像是刚从某本旧书中走出来的人。
耳机线确实不够长,他们不得不靠得更近,近到鹿簌月能数清沈停云睫毛上的水珠。
他的发梢还有些潮湿,散发着洗发水淡淡的薄荷香。
《雨滴前奏曲》的旋律从耳机里流淌出来,比平时听到的更加清晰,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耳边私语,低音部震动鼓膜,高音部轻挠耳蜗。
沈停云的手指在调节音量时微微发抖,不小心碰到了鹿簌月的耳垂,立刻像触电般缩了回去。
他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从耳垂一直蔓延到耳根,在灯光下几乎透明。
鹿簌月假装没注意到,但心跳声大得让她担心会被对方听见。
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人,鹿簌月发现沈停云闭着眼睛,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小的阴影,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沉浸在某个美好的回忆里。
他的衬衫领口还滴着水,在锁骨处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像是盛满了星光。
"来看看这个。
"店主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皮质相册,封面烫金的"浅草中学"字样已经有些剥落,"校友纪念册,昭和六十三年版。
你们那届的毕业照应该在里面。
"相册的皮质封面已经有些开裂,内页泛黄,翻动时发出脆弱的沙沙声。
鹿簌月小心地翻动着书页,突然在一张社团活动集体照前停了下来。
照片里的少年沈停云站在唱片架前,目光却看向镜头外的某个地方,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他穿着浅草中学的制服,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
"奇怪,"店主推了推眼镜,凑近照片,"每次社团活动拍照,这孩子总是站在同一个位置,从来不肯正对镜头。
"鹿簌月顺着照片里沈停云的视线方向看去,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那个角度正好能透过店铺的玻璃门,看见对面图书馆的靠窗座位。
她记得那个位置,那是她高中时最喜欢坐的地方,阳光充足又相对安静,还能隐约听到从音乐教室飘来的钢琴声。
沈停云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手指轻轻抚过照片边缘,那里已经有些卷边,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今天她又借了《万叶集》,按下暂停键。
正午的阳光穿过音乐教室的彩绘玻璃,在钢琴漆面上投下七彩光斑。
鹿簌月推开教室门的瞬间,尘埃在光束中起舞,仿佛时光的碎屑被突然惊扰。
讲台上的座钟指向2:58,秒针走动时发出异常清晰的"咔嗒"声——那是沈停云高中时修理过的齿轮组,十年过去依然精准如初。
窗边的老式留声机换上了崭新的唱针,旁边整齐摆放着几册《万叶集》和一本边角卷曲的乐谱本。
鹿簌月走近时,发现钢琴凳上放着一件折叠整齐的浅草中学制服,第二颗纽扣的位置别着一枚樱花形状的胸针——与她毕业那年丢失的那枚一模一样。
"你来了。
"沈停云的声音从储物间传来,伴随着金属工具碰撞的轻响。
他走出来时白衬衫沾满了灰尘,手里捧着个布满划痕的锌铁盒。
阳光照在他汗湿的额发上,勾勒出少年时代熟悉的轮廓。
当他单膝跪地打开铁盒时,鹿簌月看见里面装满泛黄的纸条——全是当年他们传过的课堂小纸条,每张都塑封保存,按日期排列得整整齐齐。
"前年装修时发现的,"沈停云的指尖抚过最上面那张写着"放学后音乐教室见"的纸条,"藏在钢琴共鸣板夹层里。
"他的袖口沾着新鲜的木屑,显然最近刚修理过这架钢琴,"调音时发现中音区有几个音不准还是当年你常走调的那几个音阶。
"教堂钟声敲响三下时,沈停云突然从铁盒底层取出一盘磁带,标签上写着"毕业公演彩排录音(残缺)"。
放入录音机后,喇叭里先是一阵沙沙声,随后传出少女清唱的《樱花纷飞时》——正是当年鹿簌月独自彩排的录音。
在某个突然中断的段落,背景音里清晰传来"砰"的关门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那天我回来拿遗忘的调音器"沈停云的声音和录音里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他的手指悬在钢琴键上方,恰好补上录音中断的旋律,"听到你在唱,就站在走廊没敢进去。
"夕阳西沉时,音乐教室的窗帘被染成琥珀色。
沈停云调试着那台老式开盘录音机,磁带转动时卷起细小的尘埃。
鹿簌月发现他左手中指第一指节内侧有新鲜的墨水印——那是长期握笔留下的痕迹,形状恰好与乐谱本上的音符吻合。
"试试看?"沈停云递来一支镀金麦克风,握柄处缠着已经褪色的绝缘胶布——正是当年校园广播站那支,"上周在二手市场找到的换了新振膜。
"鹿簌月接过麦克风时,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那些修理乐器磨出的硬茧,与少年时代如出一辙。
沈停云迅速缩回手,耳尖在夕照中红得透明,转身去调整录音电平的背影带着几分慌乱的可爱。
当第一个音符从鹿簌月唇间溢出时,沈停云的手指突然悬在调音台上方。
他的瞳孔微微扩大,像是听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奇迹。
窗外的樱花树沙沙作响,几片早凋的花瓣随风飘入,落在摊开的乐谱上——正好覆盖了那个十年前空缺的小节。
录音进行到三分之二时,沈停云突然按下暂停键。
他的喉结急促滚动了几下,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倒出来的是一沓航空信件的存根,邮戳从巴黎到纽约,时间跨越整整七年,每张收件人栏都写着"浅草中学音乐教室"。
"其实"沈停云的声音比磁带底噪还要轻,"每年你生日都会寄deo带"他的手指抚过那些被退回的邮件,"用的都是学校地址。
"黄昏的光线变得愈发浓稠,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乐谱上。
沈停云调试吉他的动作突然停顿——琴箱内壁上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毕业快乐。
ps:琴弦换了新的,降了半音。
"字迹已经模糊,但依然能认出是鹿簌月十年前的笔迹。
暮色四合时,初夏的雨又悄然而至。
鹿簌月和沈停云挤在音乐教室的窗边,听着雨滴敲打铁皮屋檐的声音。
沈停云的白衬衫袖口沾上了墨水,隐约可见谱线格的痕迹,而鹿簌月的发梢还留着唱片行里那台ei留声机的松木香。
"这个"沈停云突然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方形物体,拆开后露出那台老式留声机的唱头组件,"店主说可以借给我们"他的指尖轻轻抚过镀铬的唱臂,金属表面映出两人靠得极近的倒影,"完成录音后要放回橱窗里。
"鹿簌月接过唱头时,发现底部刻着细小的"l&s"字样,刻痕很新,在暮色中泛着微光。
沈停云红着脸解释:"上周才刻的用钟表匠的雕刀。
"他的睫毛在雨中微微颤抖,像是淋湿的蝶翼。
当留声机开始转动时,雨声忽然变大,与刚录制的旋律交织成奇妙的二重奏。
沈停云小心翼翼地调整转速,鹿簌月看见他手腕内侧的琴弦疤痕上多了一行新鲜的墨迹——那是《万叶集》第56页的和歌,用极细的钢笔抄写,每个假名都精致得像音符。
"其实"沈停云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那首和歌我后来在奈良找到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留声机边缘,"是在第65页"鹿簌月突然从包里取出那本《万叶集》,翻到第65页。
夹在其中的正是当年她错记成第56页的书签,背面用铅笔写着:"明天要告诉他正确答案。
"字迹已经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少女时代的笔迹。
雨停的瞬间,留声机正好播放到他们今天刚完成的段落。
沈停云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鹿簌月的手背上。
两人的掌纹在暮色中重叠,那些错过的时光仿佛都化作了唱片上的沟壑,在唱针下娓娓道来。
窗外,最后一滴雨水从樱花树叶尖坠落,恰好打在音乐教室的金属牌上——那上面新刻了一行小字:"此处存放着未说完的话语与未完成的旋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