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开章

    若语无声，谁记骨中残火？

    若名无名，谁知舌上之刃？

    ——《赫雷语·碎咏》

    森林无风。鸟不叫，虫不动。

    空气像一层的静电，无声地压着整片地表。

    而他，静静地坐在其中，像是某种被时光遗忘的掠食者。

    他的脸，被一张人类风格的仿面具覆盖。

    那不是必需品，异种不需要呼x1装置。

    他戴着它，只是因为——模仿。

    像个演员，模仿着一种自己永远无法成为的角se。

    人类会说话、会写诗、有名字、有历史。

    他不是人。但他曾经渴望写诗。

    所以他选择戴上那副不属於他的面具，遮掩那些原始的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可以说话的人」。

    可惜，这副面具不能喂饱他。

    他蹲坐在树根之间，手里握着一根来自另一个异种的指骨。

    那不是猎物留下的，是「同类」si去後的残骸。

    他用藤蔓缠住它，用水清洗，用yan光曝晒——

    不是为了纪念对方，只是为了自己不要发狂。

    有东西可以握着，就不至於立刻撕咬。

    这，是他发现能延迟饥饿的方法之一。

    他已经不再自称名字。

    在这个世界，说出名字，不代表身份，而是暴露弱点。

    那是人类的语法，异种只剩活与不活。

    但他仍记得那些句法、那些声音的形状。

    那是他曾试图靠近文明的证据。

    如果这副面具能说话，它会说他其实不饿。

    但事实是：他正靠咀嚼苔藓苦草抑制慾望。

    味道像是舌头刮过锈铁，喉咙发酸，胃开始痉挛。

    每吞一次，就像压下本能一次。

    这些草食族流传下来的植物，并不能真正饱腹。

    它们只是让饥饿看起来不像饿那麽快而已。

    就在他吞下最後一片苔叶时，手中那根骨头忽然微热起来。

    像是一滴微弱的记忆，正在从骨髓深处渗出。

    他下意识地握紧它，耳边浮现一段不属於这个时刻的声音。

    「夜语无名，风知其形。」

    他猛地抬头，全身紧绷。那不是幻觉。

    那是诗。赫雷语的古诗。

    一种只在草食异族部落之中口耳相传的语言。

    他从未学过，但他能听懂。这是他的诅咒，也是他的证明。

    那声音是nv声，清澈却疲惫。

    她用诗唤醒了某种东西——可能是记忆，也可能是饥饿。

    他站起身，骨头落地无声。

    面具无法掩饰他眼中的震动。

    他知道自己不该追声音，声音意味着危险。

    但此刻，饥饿已不再是唯一驱使他的力量。

    这一次，他追的不是血。

    是诗本身。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饥饿。

    但那具仿生t露出的破损x腔，在那一瞬间，对他来说不再是金属，不是矽胶，不是机械。

    是牛排。是jr0u羹。是浓缩至梦境层次的生存记忆。

    那不属於他，但他血ye里那微弱的人类基因记住了这种香味的结构——那是生r0u经过火烤後的脂香，是熟骨边肌肤的弹x，是软组织混合蛋白的味觉影像。

    在那一瞬间，他彷佛成了沙漠里口乾舌燥、走了数十日的行屍，而眼前正好是一口泛着油光、还冒着热气的泉。

    他几乎跪倒在气味面前。

    胃酸倒灌。唾ye如野兽进食前自动分泌，整张脸在面具下sh热如蒸气。

    他的指节不自觉抓地，指甲y生生刮进土里——他甚至没发现自己发出了低吼。

    面具内侧传来一阵震颤，那是他的颞顬神经在爆裂，压抑本能太久，导致大脑与肌r0u群开始互相错乱发号施令。

    他全身痉挛。

    x腔像被卡入铁条，肌r0u像玻璃要炸开。他想站起来，却不受控制地扑向那ai。

    双眼泛白，呼x1狂乱，每一口气都像刀子，割破喉咙又割不断慾望。

    他感觉自己要吞掉世界。

    哪怕这一口是毒，他也会吞下去。只要能满足此刻的「渴望」。

    但就在手快碰到那还微微闪着光的仿生t时，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尖——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阻止自己行动。

    血味搅乱了那香气。他猛然倒退，口中痛楚胜过慾望，在崩溃与清醒的边缘，他选择了si亡式的自残。

    他再也受不了。

    ——意识就这麽被撕碎。

    全身瘫痪、五官扭曲，像一场癫痫与溺水的同时发作。

    他听见骨头响裂的声音，却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大地的。

    世界坠入黑暗之前，他最後看到的，是那仿生t缓缓伸出一根指头。

    并不是攻击。

    而是，像对着孩子般，指向远方。

    或许，那是它在si前的最後一个命令。

    或一首诗，未说出口的句子。

    黑暗不是真的黑。

    是那种光线si掉以後的白，像血ye离开眼球後遗留的眩晕。

    他在那片光与白的交界里，开始梦见了自己。

    他坐在某个断垣残壁之中，一张木桌、一壶冷茶、一叠字迹潦草的纸。

    那是他曾经写诗的地方，或他幻想中的诗室。

    窗外是森林，静得像从未发生战争。

    空气中闻不到血，只有老书皮、油墨与灰尘混合的气味。

    他穿着一件松垮的布衣，戴着那副面具，但面具是透明的。

    他能感受到自己在微笑。

    他甚至，想说话。

    「静者之歌……要怎麽唱？」

    他低声问，没人回答。

    但梦里的他没有饥饿，只有一种可贵的空虚。

    直到一gu声音破裂梦的边缘。

    啪——

    像是玻璃与骨头同时碎裂的声音。

    他闻到了什麽。

    r0u的香味。熟知的，那种「ai脊髓素燃烧」时才会释放的热分子。

    他在梦中皱眉，但胃已经缩成一团。

    那不是梦给的讯号，那是现实的感官刺穿了他的大脑防线。

    「不，不要醒……」

    他在梦里跪下。字纸从桌面飞起，像千羽纸鹤，无声地被风吞没。

    茶水翻倒，屋子崩塌，一切像他内心用诗筑起的堡垒，被现实的饥饿炸毁。

    他醒了。

    不是完全的醒，是那种神智错乱的惊醒。

    他翻身，张口喘气，嘴里都是血味。他忘记自己曾咬舌，也忘了身在何处。

    &的气味仍在，像烟一样钻入脑中，每一次x1气都让他像毒瘾者没拿到药时的全身ch0u搐。

    他再度昏迷。

    梦里，他出现在一片空白之地。无地，无天，只有一面镜子。

    镜中之人戴着面具，满脸是血。

    他喊他，但镜中之人没说话，只是默默举起一根指骨。

    是他那根藤缠骨。

    可那不是记忆，是诗的碎片被丢回他身上。

    他醒又昏，醒又昏。

    每次梦回都更碎，每次清醒都更痛。

    他像被挤压在生si与诗句之间，每一次意识浮起，都被饥饿拖入水底。

    他醒了一次。不是清醒，而是野兽式的睁眼。

    喉咙乾裂，胃像被火噬，身t每一寸都在叫嚣：「吃。」

    他本能地翻身，撑起半个身t，右手0到地上什麽──软烂的、sh的、黏着腐草与泥的东西。

    他吞了。

    没看，也没时间看。只知道那东西味如si沙、sh石、霉浆的混合t，像是在吞一整面腐烂的墙。

    他的舌头不接受，喉咙抗拒，胃开始ch0u搐。

    但他吞了下去。

    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不让饥饿成为他最後的选择。

    他连续抓了几团，塞入口中，一边喘息一边反胃。

    每一口都是对自己尊严的撕裂。

    这样的异种，根本不是异种。

    这样的「活着」，不过是诗与兽x之间的扯裂──一边写着诗，一边吃着泥。

    他终於再度倒下，全身僵冷如枯木。

    然而──就在他意识再度开始沉入那片白雾般的梦境时，一gu陌生的气味靠近了。

    不是r0u。不是金属。

    是一种乾净的气味，带着青草、日晒过的木叶，与微微燃烧过的草本香。

    接着，一个声音，如梦中那句未竟的诗：

    「你还没si。因为你还没说完那句诗。」

    「来，跟我走。」

    他睁不开眼，但他感觉到那声音不是幻觉。

    那是赫雷语。那是草食族的古语。那是某种消失在族谱中的诗句，如今在耳畔再响。

    他想抬手，但身t不听使唤。

    他只听见泥地被踩出的声响，还有一只细瘦却坚定的手掌，轻轻按上他的额头。

    黑暗与痛楚似乎暂时退後了。

    风停了。

    只剩那句诗，留在他即将再次沉睡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