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坐在象龙兽的背上,奔跑如飞,四野尽是高高低低的树木和起伏不定的丘陵,鸟语花香,蝶舞翩翩。
以太阳的方位来看,他们正往正北方而去。王亦君想起与段聿铠的约定、自己身上的重要信物、蜃楼城的使命,登时清醒过来,自己昏迷三天,眼下距七日之约不过两天了,心中大急,“眼泪袋子,咱们这是上哪儿去?”
雨师妾瞧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你是想赶到蜃楼城去么?”王亦君心想:“我们终究还是敌人。”心下微微难过,点头不语。雨师妾沈默片刻,低声道:“小傻蛋,你可知蜃楼城已被数万水族兵围困,几日内便会破城么?你要赶去,那不是自寻死路?”王亦君道:“受神帝重托,不能不去。”
雨师妾心想倘若他当真去了蜃楼城,那便是与水族全族为敌,纵然大哥碍于神帝之命,暂且退兵,但这梁子一旦结下,将永无化解之日。自己与他日后再相见,想要如同今日,只怕也永无可能。想到此处,心如刀绞,咬咬嘴唇道:“只要你进了蜃楼城,那便是水族的敌人,此后永无宁日。不如……不如将那神木令交与其他人,然后跟我一道回雨师国去吧?”
王亦君瞧她目光热切,俏脸上满是期盼哀求的神色,想起这三日来她的诸多好处,心中一软,险些便要脱口应允。但猛然警醒,倘若自己随她而去,必将辜负神帝所托,而且一场战祸将无法避免。当下狠心摇头。
雨师妾心中失望,说不出的难过,却展颜格格笑道:“小傻蛋,你当姐姐真稀罕你吗?我这就把你丢到蜃楼城去。你可别后悔,将来再见到姐姐,可没这么好福气,让你又亲又抱的啦。”掉转象龙兽头颈,朝蜃楼城方向风驰电掣而去。王亦君心中也是说不出的难过。这三日间,两人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王亦君的心中,此刻的雨师妾也远非起初的那个冶荡的妖女了。倘若当真就此别离,他也会思念不已吧。
两人强按心中的惆怅,说说笑笑,一路飞奔。傍晚时分,他们来到启罗山脚下。正说话间,南边响起呼喝声,蹄声急促,尘烟漫舞,两人扭头望去,只见一行各色衣裳的大汉骑着龙马等灵兽疾驰而来。雨师妾微微诧异,大荒中五族服色各异,决不混淆。除了五帝与五族圣女、法术师外,金族族人穿着白色,木族族人穿着青色,水族族人穿着黑色,火族族人穿着红色,土族族人穿着黄色。每族中寻常族人服色纵有变化,也是在族色范围之内。譬如她可以穿着深紫以及黑为主色的花纹衣服。但如这行人这般服色各异,五彩斑斓而成一队的,实在罕见。五族中人若非特别缘故,绝少混杂,不知他们是谁。
那行人奔得甚快,转眼就从他们身边略过。短短一刻钟时间,竟有四批这般装束的大汉经过。雨师妾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都是从各地赶来的大荒游侠,去蜃楼城助阵的。
雨师妾右手一弹,将路边一株梧桐树打得反弹回来,左手轻轻抓住树枝,右手五指曲张弹跳,瞬息间便从树叶中抽出一大团绿丝。王亦君见她手指穿梭不停,抽出一捆又一捆的绿丝,甚为不解,问她她只是笑着不答。
过不多时,“够啦。”,纤纤素手从绿丝间穿过,也不知使了什么法术,手臂一振,便抖出了一卷青色布匹。
雨师妾歪着头抿嘴笑道:“我给你做的这件衣服,你可不许丢掉。要是下回我瞧见你穿了其他衣服,我可不睬你啦。”王亦君方知她是给自己做衣服,笑道:“要是这衣服洗了呢?我岂不是要光屁股?”
雨师妾不理他,三下五除竟真的作出一件衣衫,将王亦君从怀中拖出,套入那衣衫之中,大小肥瘦竟恰恰合适。王亦君啧啧称奇,雨师妾白了他一眼道:“抱了你几天,连你的尺寸都不知道么?”两人相对大笑。王亦君从她温软香腻的怀中出来,不知怎地,竟隐隐怅然若失。
两人整顿衣冠,骑在龙兽上继续前行。日落时,两人来到驿站。那驿站颇大,有两层楼,俱是用金刚木建成,倒象是一个城堡。门外栓了百余匹龙马,里面人声鼎沸,甚是热闹。
雨师妾嫋嫋娜娜地走了进去,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牵着王亦君的手,径直到角落里的空位坐下。男孩已经数日未曾好好吃过东西,酒菜一上来,便风卷残云,狼吞虎咽。雨师妾瞧得吃吃而笑。王亦君被十五道真气冲透经脉,又扩张肌肉骨骼,虽然眼下肌肉恢复原状,但所需能量却大大激增,是以胃口更增。雨师妾心想,“倘若能永远这么待在他身边,瞧他这么吃我烧的饭,什么雨师国主、水族亚圣,我全不做啦。”想得不由痴了。
那些汉子说话间谈到蜃楼城的形势,王亦君听了一阵,大约知晓了全局。蜃楼城是东海湾的一个岛城,海上已被水妖包围,切断海路,陆上又尽是水妖的阻兵,木族城境连日封闭,禁止交通。蜃楼城已经是重兵围困下的孤岛。但这些人明知前途凶险,仍是义无返顾的前去增援,这份侠义委实难得。王亦君不由对他们增加了许多好感。
接着又有人讲到与朝阳谷水妖激斗,危急之际被一个白发男子所救,那白发男子带着一个小女孩,腰间插了一支珊瑚笛子,竟有六成人都受了白发男子的援助。王亦君心想:“这人腰间插了一支笛子,倒和我是同好。”
忽见雨师妾满脸奇怪的神色,眼波流转,似笑非笑的想着什么,颇为好奇,问道:“雨师妹子,你在想什么?”
雨师妾吃吃笑道:“没什么。”
此时外面忽然卷起一阵狂风,窗户乒乓大作。窗外乌云蔽月,树影摇曳。龙马惊嘶不已。众人纷纷起身,面面相觑,难道是水妖追来了吗?过了片刻,大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青衫汉子牵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女孩的手走了进来。那男子长长的白发束于脑后,面目清俊,两条八字胡俊逸挺秀,满脸萧索寂寞,青衫鼓舞,腰间斜斜插了一支珊瑚笛子。
厅里鸦雀无声,众人目瞪口呆的瞧着那白发男子,王亦君心想:“难道这便是他们所说的白发人么?这可巧了,说到便到。”见他虽然落寞憔悴,但眉目之间有说不出的高贵之气,令人不敢逼视。那小女孩冰雪雕琢,小仙女一般,双眼滴溜溜的四下转动,牵着白发男子男子的手,左顾右盼,对众人的表情似乎觉得颇有有趣。
那白发男子眼光一转,恰好朝王亦君这里望来。目光如电,停在雨师妾的脸上,突然显出微微惊诧的神色,稍纵即逝。王亦君心中一动,眼角余光处看见雨师妾正笑吟吟地盯着那男子。
白发男子拉着小女孩,径直走到王亦君桌前,坐了下来。雨师妾目光温柔如水,“好久不见。”那白发男子也微笑道:“好久不见。”他笑起来的时候胡子微微上翘,虽然脸容落寞依旧,但如阳光乍现,温暖灿烂。
王亦君心中又惊又奇,“难道他们二人早就认识么?瞧雨师妾这般欢喜的模样,难道竟是旧相好?”心中突然感到酸溜溜的一阵疼痛。众人心中惊惧远胜王亦君,这白发男子倘若与这水族妖女是故交,那么岂不是成了他们的敌人么?此人武功法术深不可测,是友则大福,是敌则大祸。
那小女孩似乎对雨师妾颇为不喜,皱着眉头道:“你是谁?是我爹爹的老相好么?”众人均竖长了耳朵。
雨师妾一楞,笑得花枝乱颤,朝白发男子道:“这是你女儿么?年纪小小便晓得吃醋啦。”那小女孩哼了一声,指着王亦君道:“他才吃醋呢。他瞧着我爹爹的时候,浑身都冒酸气。”
王亦君一口酒喷了出来,洒了自己一身,忙不迭的擦拭。雨师妾格格娇笑,素手悄悄捏了一把王亦君的大腿,笑道:“是么?我可没瞧出来。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女孩翻了翻白眼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白发男子拍拍她的头,道:“管教无方,对她太过迁就,就成了这刁蛮性子。”雨师妾笑道:“你对女孩还是这般束手无策,当年这样,现下对自己女儿还是这样。”她凑到王亦君耳边,柔声道:“小傻蛋,他可是我青梅竹马的老相识,你别喝醋,只管喝酒。”王亦君被那女孩当面拆穿,颇为狼狈,听得此言,脸上微红。
厅内众游侠见他们四人低声谈笑,似乎颇为亲密,尤其瞧那妖女时而与少年耳鬓厮磨,时而与那白发男子眉目传情,心中均是大大不安。虽然水族龙女的威名如雷贯耳,但未亲眼目睹,故而还不如何畏惧,但那白发男子神鬼莫测的功夫,却是历历在目,想不敬畏都难。
众人正心中揣揣,忽然又听见窗外狂风大作,树木倾倒,远远传来急促的蹄声,门外龙马惊嘶阵阵,突然一阵狂风卷了进来,驿站的烛灯全灭了。王亦君心想雨师妾与自己坐在一旁,岂不是让她为难么?转头看她,烛光下她的脸艳若桃李,水汪汪的眼睛正温柔地凝望着自己,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嘴角眉梢满是浓情蜜意。
蹄声如暴雨般卷席而来,狂风卷舞,烛火明灭不定,众游侠屏息凝神,手依旧按在刀柄上,掌心满是汗水。
门前黑影层层掠过,兽吼马嘶,半晌才停息下来。转眼间水族数百人便将这驿站团团围住。
琴声突顿,响起一个苍老而阴冷的声音,“六侄子,三叔不远千里来看你,也不出来迎接么?”果然是科沙度的声音。“十二年前我与科家已经恩断情绝,三叔难道忘了么?”水族游侠中有人失声叫了出来,“科汗淮!断浪刀科汗淮!”听得此语,众人无不耸然动容,先前的诸多困惑也一扫而空。
断浪刀科汗淮十年前是大荒无人不知的名字,水族青年一辈中超一流高手。年仅二十时,便以一记“断浪狂刀”击败当时风头极健的火族鱼,九只硕大的触角如巨蟒般游走跳动,想来适才撞破墙壁、卷走屋顶的便是这九只触角。口中万千触须在风中张舞。
章鱼怪上坐着一个蓝衣人,长得倒算清秀,只是那张脸惨白得接近透明,青筋条条可见,眼睛似闭非闭,偶一张开,精光暴射。身形瘦长,如弱柳扶风,随时会被刮倒。他腰上挂一柄长约八尺的长剑,剑身如他一般细长。四周六十余颗骷髅环绕飞舞,骷髅黑洞洞的双眼似有荧火闪动,口中竟发出惨烈的凄号之声。
水族游侠见到此人,脸上纷纷变色。此人姓海,无名,所以叫做海少爷。性格阴郁好杀,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居于北海白水宫,年幼时沉于海底险些淹死,大荒传闻他实已淹死,现在的这个不过是幽灵而已。故又有人称“水鬼海少爷”。他每杀一人,必取其头骨,制成“水鬼灵仆”,据称可以封印死者亡灵,御鬼杀人。
被他的水鬼灵仆咬中则必死无疑。坐骑灵兽是北海九爪章鱼兽,水族凶兽,嗜杀成性,勇悍绝伦,性子倒是与他自己颇为相近。十年前他忽然消失,不知所踪,想不到今日却出现在这里。
骷髅在空中翻滚哀号,突然又疾冲而下。众人兵刃飞舞,叮叮当当将骷髅击飞,骷髅去而复返,鬼哭神号的不断攻来。王亦君与纤纤站在中心,被众人保护得颇为安全,透过重重人影,望见科汗淮游龙般闪舞,在章鱼兽的触角与道道雪白的剑光中腾挪闪避。纤纤不住地叹气。王亦君奇道:“你叹什么气,担心你爹么?”纤纤摇头道:“这病痨鬼功夫也太过稀疏,砍砍柴,捕捕鱼哪,那也罢了,要与我爹爹斗,哼哼。”她噘个嘴哼鼻音的模样颇为有趣,王亦君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与雨师妾分别后的郁闷之意稍解。
人影翻飞,巨兽嘶吼,转眼间那两人便斗了一百余合。海少爷除了最初一剑气势滔滔之外,随后一百余剑虽然剑势凌厉,但如银蛇吐信,蓄劲不发。科汗淮也是如此。两人只是互相试探,未尽全力。
海少爷脸色转为惨绿,手臂也转为惨碧之色,通身泛起幽绿的光晕。手腕一抖,“嗤”的一声响,那长剑突然断裂,漫天剑光迸散为点点银光,急风暴雨般朝科汗淮射去。科汗淮双掌拍出,气浪翻涌,将那漫天银珠倒射回去。海少爷手腕转动,银珠刹那间凝集,竟然重新聚合为那柄长剑,长剑仿佛融化了一般,在空中如水一般的流动,上下左右,回旋如意。
众游侠瞧得目瞪口呆,水族游侠中有人呼道:“春水剑!白水宫的春水剑!”海少爷傲然道:“正是春水剑。科汗淮,今日我要拿你的血来祭剑。”剑光如水,倾泻回旋,聚散分合,瞬息间将科汗淮全身罩住。
春水剑是水族白水宫的法术,据说已经失传四百多年。这种法术由白水宫鱼兽九爪扭转飞扬,又让他不得不分心两用。
突听科汗淮大喝一声,周身衣裳暴涨,隐隐青光护住通体,“扑”的一声,九只巨大触角如受雷电击打般蓦然收缩,章鱼兽发出一声狂烈的痛吼,朝后疾退。科汗淮右臂衣袖“嗤”的裂开,一道青色的气体破衣而出。
纤纤拍手笑道:“爹爹的断浪刀出鞘啦!”众人又惊又喜,心下均想:“科大侠的断浪刀不是长六尺,白如冰雪么?怎的今日只见青气?”正迷惑间,只见科汗淮右臂挥舞,那道青光蓬然纵横,气旋飞舞。
春水剑几十道强劲无比的剑光突然在空中迸碎,飞花碎玉般洒落开来,落入气旋之中,回旋斗转,又被那道青光吸附。猛然间那青光暴涨十倍,将春水剑尽数吸纳,变成一道长四丈余的无形长刀。
科汗淮侧身昂立,右臂高举。气旋回转,青光吞吐,无形长刀迎风傲立。海少爷面色惨碧,满脸惊愕,突然捧住胸,喷了一口鲜血。众人欢呼雀跃,鼓掌叫好。那漫天骷髅仿佛也在刹那间失去力量,突然自半空纷纷跌落,在地上翻滚呼号。
乌云散尽,月朗星稀,众游侠骑着龙马,风驰电掣的朝北疾奔。众人均是十分兴奋,谈笑风生,回味适才的那一场大战。纤纤歪着头似笑非笑的盯着王亦君,这一路上不管众人说什么话,她都充耳不闻,只盯着他看,仿佛他脸上有什么好玩的物事一般。
此时天已将亮,身后的水鬼追兵好象也并不敢追将上来,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科汗淮道:“朝阳谷要调兵追来,没有那么快。咱们先就地休息,养精蓄锐。等到明日再带他们捉迷藏。”众人轰声叫好,纷纷下马,在树林里休息。
王亦君倚着树干盘腿休息。众人喝了许多酒,走了很长的路,又激斗良久,都已颇为疲惫,此刻又有科汗淮相伴,心中大定,不一会儿便沈沈睡去。王亦君想起仙女姐姐,想起雨师妾,心中波澜起伏,丝毫没有困意。
低头瞧着胸前的泪珠坠,手指把玩,想到雨师妾的音容笑貌、体态浓香,不由痴了。
忽听旁边一人笑道:“瞧你这么宝贝,干吗不放在嘴里含着,怕化了吗?”回头一看,只见纤纤双眼明亮,脸上依旧是那狡黠的微笑。王亦君笑道:“小女孩知道什么。快睡觉吧。”纤纤鼻头一皱,吐舌道:“好了不起么?明日我也掉几颗泪挂在胸前。”当下侧头假寐,偷偷睁开眼瞧见王亦君依旧怔怔地看着泪珠坠,忍不住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王亦君脑海中尽是白衣女子与雨师妾的脸容笑靥,耳边回响的也尽是两人的言语笑声。心中一片迷茫紊乱,怎么也睡不着觉。当下从怀中掏出神木令把玩,又掏出《大荒经》在三昧火炬下翻看。
他想查查眼下方位,按书上所述,眼下当在天壁山西侧。书上写道:“…又北三百里,曰天壁山。南北两千里,西侧如被斧斫,桀然而断。曰为盘古开天地时所劈。其势险峭,不可攀越……”
天空渐亮。向东望去,已可以看见数十里外的天壁山如黑色巨墙绵延不绝,迤俪南北。黑红色的云团在山顶翻涌,几缕金光刺破云层。天空逐渐变成湛蓝色,明艳纯净。突然万缕霞光破云而出,天壁山镶上一层闪闪的金边,天地陡然明亮。满天的云层也镀为金红色,朝霞流舞,变幻莫测。
过得片刻,一轮红日从黛色群峰跳出,冉冉上升。万里荒原一片金光,晨风清爽。众人精神大振,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量,纷纷仰天长啸。王亦君瞧得有趣,也气运丹田,仰颈长啸。体内真气随着经脉滔滔周转,这一声啸呼竟然声透长空,绵绵不绝。众人大奇,佩服不已,心道:“原来少侠身怀神功,却不轻易示人。”
时值初夏,万里荒原碧草没膝,繁花似锦,东侧是千仞绝壁,西侧是矮矮的丛林,一望无际。正北远处,丘陵如碧浪起伏。朝阳艳丽,碧空如洗,白云飞舞不息,百余骑在这辽阔的荒原上急速驰骋。马蹄踏下花草纷飞,蝴蝶翩翩随来。
日落时群雄已到了天壁山下。长河落日,风萧马嘶,河畔炊烟袅袅,众人开始烧烤炙肉。水族追兵则在二十里外安营扎寨。一时间荒原上重又恢复安宁祥和的景象。倦鸟归林,蝙蝠横飞,暮色逐渐降临。
群雄颇为疲怠,吃了些烤肉后,精神方才重新振奋起来,篝火熊熊,谈笑风生。王亦君烧了两只烤全羚羊,脂香四溢,美不可言。众人吃得狼吞虎咽,险些连舌头也咬断吞入肚中,一边撕扯大嚼,一边赞不绝口。
纤纤长居海岛,不喜食这膻腥之物,虽然肉味浓香,亦不肯一试。王亦君对她颇为喜欢,便又跳入大河中捕了十几尾鱼,烤成草香鱼再送给她吃。纤纤极是欢喜,一连吃了两条鱼方才止住。
科汗淮笑道:“王兄弟,真不知你有何法术。她素不喜欢吃东西,今日竟吃了这许多,当真是奇怪。”纤纤小脸通红,怒道:“那还不是你手艺太也差劲?若是有王大哥一成,我也不会这般瘦啦!”她柔弱的身子在晚风中瞧来更为不盈一握,颇为令人起怜。科汗淮天不怕地不怕,似乎惟独怕女儿,惟有苦笑。
王亦君哈哈笑道:“倘若如此,那可再简单不过了。以后每日三餐便包在我身上,将你喂得白白胖胖的。”
他身性洒脱,随口说来,却令纤纤大为欢喜,歪着头嫣然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能赖皮!”
王亦君笑道:“只要你不嫌弃我烧的菜难吃便可以了。要是将来你吃腻了,那也不许反悔,要捏着鼻子灌下去。”
科汗淮微微一笑,走了开去。纤纤见父亲走开,突然脸上一红,笑道:“那你便捏着我的鼻子,帮我灌下去吧。”王亦君原不过将她看成小女孩,随意谈笑,忽然发觉落日余辉映照在她的俏脸上,红晕如霞,皱起的鼻头说不出的娇俏可爱,不由微微一楞,只笑了一笑,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科汗淮走到河边茂密的竹林中,在遍地的竹叶上坐了下来,从腰间取出那枝珊瑚笛子,在手指间轻轻把玩了一会儿,放到唇边吹将起来。笛声清越孤高,如皎皎明月,浩浩清风。众人都在篝火边高声谈笑,只有王亦君听到那笛声登时大为倾倒,心想:“笛如其人,科大侠的笛声都如此超然出众。”当下缓缓走上前去,坐到那竹林间倾听。
火云聚散,暮色渐深。苍茫夜空与万里荒原连成一片。大河边篝火熊熊,欢声笑语。淡淡的笛声中,一弯明月从天壁山顶缓缓升起。清风徐来,月影疏淡。王亦君盘腿坐在满地竹叶之上,低头闭目聆听笛声。突然地上竹叶沙沙作响,一阵独特的清香扑面而来,闻那气味,当是纤纤无疑。
纤纤蹑手蹑脚的走到王亦君身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月光照在王亦君俊秀英挺的脸上,眼睫浓密,嘴角挂着一丝魔魅的微笑。她芳心乱跳,丝毫听不到父亲清幽孤绝的笛声,满耳都是自己砰砰的心跳。装作听笛,眼睛滴溜溜的瞧着王亦君,心想:“王大哥长得跟爹爹一样俊,难怪那个妖女会喜欢他。不知他喜不喜欢那个妖女?”瞧见王亦君颈上的那颗泪珠坠,小小的心里蓦然又起了酸溜溜的感觉。
科汗淮一曲既终,微笑道:“王亦君兄弟也喜欢吹笛子么?”王亦君睁开眼,不好意思的笑道:“只是胡乱吹吹,比起科大侠那可不知道差了多少倍。”纤纤听说他也会吹笛,登时来了精神,跳了起来,便要去抢科汗淮的珊瑚笛,让他吹上一曲。王亦君笑道:“不用,我吹惯了绿竹笛的。”当下挥剑斩了一枝竹子,迅速斫成一支光洁滑润的绿竹笛,冲着纤纤一笑,放到唇边吹将起来。
笛声清脆悠扬,比之科汗淮少了一分孤高,多了一分欢快跳脱,宛如林间黄莺、山中飞瀑,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清凉如洗。曲子并不复杂,乃是王亦君随心吹来,但是变化多端,婉转莫测,常在意想不到之处出惊人之音,高亢低回浑然天成。
一曲吹罢,林外响起成片的掌声与叫好声。原来群雄也为他明亮高亢的笛声吸引,他们虽不通乐理,但那笛声欢乐愉悦,尤其在这困境之中更为鼓舞人心,是以大受欢迎。纤纤拍手笑道:“爹爹,你输给王亦君大哥啦!
这么多人都叫好呢。”王亦君连忙摆手不敢。
科汗淮脸上神色奇异,目光炯炯的望着王亦君,微笑道:“王亦君兄弟当真是音乐奇才。科某有一曲,曲调晦涩,不知王亦君兄弟能否与我一同吹奏?”王亦君一听有难奏之曲,登时来了兴致,连连点头。当下两人面面对坐,科汗淮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纸,用一块石子压了,放在王亦君的面前。
羊皮纸上写满了上古音符组成的曲子。但这一看之下,王亦君登时“咦”了一声,抬头诧异的望着科汗淮。
科汗淮微笑道:“王亦君兄弟是否觉得这首曲子无法吹奏?”王亦君展颜道:“既然有人写得出来,那便必定可以吹奏。”
两人将笛子放至唇边,微一点头,一齐吹将起来。笛声方一奏起,便如峭崖险浪,高陡铿锵,登时将众人吓了一跳。这曲子纤纤常听父亲奏起,但每次吹得一半,便突然止住,对这怪异艰涩的曲子,她倒是没有任何惊异,兴致勃勃地盘腿坐着倾听。笛声高越,竟如海啸般一浪高过一浪,虽不刺耳,但听起来宛如周身被巨浪高高抛起,还未落下,便又被更高的巨浪抛掷更高处,令人说不出的紧张难受。突然之间,笛声急转而下,一泻千里,又成绝壁瀑布、疾涛猛浪。竹林沙沙作响,竹叶倾舞。
狂风忽起,满地竹叶卷舞纷飞,众人闭眼伸手格挡竹叶,忽觉自己便如在险浪狂涛之中,被狂泻而下的水浪冲得摇摇晃晃,功力稍差的游侠突然一跤坐倒。笛声疾响,风狂雨骤,巨浪滔天。忽然笛声回转,如黄河九曲,泰山十八盘。每一转都在至为险要之处陡然折回,豁然开朗,如急流小舟在蜿蜒险滩中从容摆渡。每次转弯之后,笛声越高,逐渐又成起初那节节攀升的巨浪之势。
群雄耳边风声呼呼,睁眼望去,竹林乱舞,月光暗淡,林外大河突然波澜汹涌。内息翻涌,忍不住要去抵抗这险急笛声,但越是抵抗越是觉得体内翻江倒海,说不出的难受。
笛声在最高处,突然如火山爆发,一齐炸将开来,又如雪崩冰融,汇成怒流春水。笛声绵绵浩荡,大河奔腾,迂回百转。呼听巨浪澎湃,惊涛裂岸,乱石穿空,千雪迸放,似是到了淼淼东海,万里大洋。
海啸狂风,滔天巨浪,风暴一阵比一阵可怖。突然铿然脆响,风停浪止,一切嘎然停顿。众人睁眼望去,王亦君不好意思的转了转手中断为两截的竹笛,笑道:“这竹子忒不结实。”科汗淮玩转手中的珊瑚长笛,笑道:“王亦君兄弟,这笛子可不是普通的笛子,而是东海龙神送给科某的一件封印。”众人都大为惊讶。
大荒时,各族皆有神器,神器分为三种:一为祈天神器,曰为神器,一般由族中圣女掌管。二为御兽神器,曰为封印,一般由法术师掌管。三为对战神器,曰为兵器,一般由五帝掌管。五族中神器多有流失,此又另当别论。封印神器的神奇之处,便在于它可以封印灵兽乃至人类,将其收纳变化为各种物事。这枝珊瑚笛子既然是东海封印,是大荒五族之外的神器,必定也有封印的灵兽。
“这枝珊瑚笛子封印之物,不是普通的灵兽,而是三百年前,被神帝思拓成之击杀于东海之滨的珊瑚独角兽的魂灵。”众人失声惊呼,极是惊异。珊瑚独角兽乃是三百年前现身大荒的十大凶兽之一,出现时倾灭十八城,长江泛滥,百姓颠沛流离。思拓成之大战三昼夜方将其杀死,但也因此大耗真元,在此后与裂天兕等凶兽的对决中力竭而死。
“当年的东海九大龙王悄悄将珊瑚独角兽埋在深海,割下它的珊瑚角,作成这枝笛子。又以这枝笛子封印它的魂灵。”“难怪。珊瑚独角兽是死于惊涛骇浪之中,要解开封印,御使它的魂灵,便要吹奏出惊涛骇浪般的封印曲。”这其中的道理便与雨师妾的苍龙角是一样的。当年苍龙被黑帝击杀,取其角制成封印,吹奏时御使其魂灵,从而驾御百兽。
科汗淮点头道:“正是。这曲子是当年目睹神帝击杀珊瑚独角兽的九大龙王凭借当时记忆合力写成。但却从未有人能将它吹奏出来。便是科某,也无法完整吹出。所以这封印也从未解开。”他望着王亦君叹道:“想不到兄弟极富天才,竟能将这世间名为《五行合一》,定睛看去,只见那上面写道:“五行相生相克,无某一至强之法。天下无敌之术,在于抛除成见,五行合一。然当今天下,五族壁垒森严,各行其是。要寻一通晓五行之人,何其难矣。倘若五族归心,以五族人杰,手脚相接,肝胆相照,经脉互连,必可成浩然正气,则无坚不摧,无敌天下矣。”
王亦君大喜,将这页拿与科汗淮看。科汗淮皱眉思索,当下将众人召集,说出他的大胆设想。
他要五族游侠按五行各自列队,盘地而坐,以手掌抵于前一人后背。然后按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的五行规律,木族第一人将手掌抵于火族最后一人的后背,火族第一人将手掌抵于土族最后一人的后背,如此排成一字长队,水族列于队伍最前,而他又列于水族最前。他将五族相生导引的浩然五行真气经导自己的经脉,再输入王亦君的体内。由于王亦君原非五族中人,体内强势真气也非五族中任意一种,想来应不会受五行相克之苦。而他体内无属性的强大真气,恰恰可以如大海一般吸纳五行真气,而汇成浑然一体的强大力量。
王亦君盘膝坐在玄冰铁墙之前,闭目调息,凝神丹田。“天人合一,气如潮汐”,他心中默颂这八字,缓缓将真气流转起来。其时月已西偏,那月光虽不能射入洞中,王亦君却在意念中感受到那新月清辉。体内真气如同午夜潮生,周转澎湃,在经脉中汹涌如海。
突然背上一热,一道热力、两道热力、三道热力……无数道真气滔滔不绝的从后背涌将进来。那些真气在他体内周转,汇入他体内的真气之中。他逐渐可以辨认出五种不同的真气。五种真气相生而来,首尾循环,越生越强,仿佛五道河流汇入大海,虽然浪花激溅,波涛汹涌,但终于汇成浩荡大洋。
只听见王亦君一声大喝,双掌齐齐拍出。轰然巨响,如十万个焦雷齐鸣,众人耳中塞了布帛,却仍被被那嗡嗡的震鸣声震得几欲晕去。浩大的气浪狂涌上来,登时将众人抛飞出去,撞落在各个角落里。
纤纤尖叫声中,山洞内石屑如雨,仿佛整座山要崩塌一般。尘烟弥漫,什么也瞧不见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方才悠悠醒转。睁开眼瞧见的,便是东侧玄冰铁墙上两丈方圆的口子。月光如水,从那洞口流淌进来。
众人齐声欢呼,从地上爬起来,互相拥抱。大荒至为坚硬柔韧的玄冰铁墙竟被他们合力击破。只要五族团结,五行合一果然可以天下无敌。
群雄大难不死,彼此情谊又增加了几分,纷纷过来拉起王亦君,谈笑甚欢。群雄谈笑声中,朝外走去。清风明月,豁然开朗。弯月虽已西斜,但还未被山顶遮盖,月光将眼前照得一片明亮。四野开阔,桃树离合,不知名的野花绚烂的开了一地,花瓣上的夜露闪闪发光。从洞中流出的山泉汩汩而下,注入山下的小溪之中。
眼前安宁寂静,万籁无声,只有淡淡夏虫交织着丁冬流水。想起山的那一侧,当真有恍若隔世之感。王亦君没来由地蓦然想起玉屏山上,瞧见的那刻在石壁上的歌词:“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生变幻莫测,竟比那浮云还要无常。
群雄喜乐安平,下了山,在那溪流边饮水洗漱,歇息下来。众人心中如释重负,说不出的轻松,喝了几口甘甜的泉水,便倒头而睡。这一觉睡得颇为香甜。虽然不过一个时辰,便被科汗淮叫醒,但众人尽皆觉得精神大振,仿佛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量。
王亦君翻查《大荒经》,对众人道:“妙极。此地距离蜃楼城海岸只有三十里。”当下众人朝东疾行。黎明时分,终于到达海岸边。海上乌云横锁,晨星寥落,乳白色的朝雾弥漫在海滩上,阵阵海风侵寒入骨。群雄正要四下寻找海船,忽听海上传来号角声,突然白雾之中隐隐约约出现了几十艘小船,正是蜃楼城宋奕之。
于是众人纷纷登上快艇,朝蜃楼城划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朝雾散尽,乌云开处,一轮红日自海上跳出。
万里绿海,金光粼粼,众人沐于阳光之中,谈笑风生。突然纤纤极为兴奋,拽着王亦君的衣襟,手指前方叫道:“王亦君大哥,你瞧那是什么!”东南碧海中,一座海岛耸然而立,海岛上一座雄伟瑰丽的城池傲然矗立。那城池似以白玉、水晶、珊瑚砌成,借势构筑,高十余丈。飞檐流瓦,勾心斗角。在朝阳下光泽变幻,剔透玲珑,宛如梦幻。
阳光灿烂,碧海金光。咸湿的海风徐徐吹来,将连日来跋涉的疲惫一扫而光。快艇如飞,向着蜃楼城疾驶而去。这一日是蜃楼城里几年来最为热闹的一日。早有探兵快船如梭,赶回蜃楼城将神帝使者莅临的消息传遍全城。十几万城民万人空巷,都涌到城门港口争相一睹神帝使者与断浪刀科汗淮的风采。群雄刚从港口登陆,便听到礼炮轰鸣,黑压压的人群站在海岛、城楼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王亦君朝众人微笑,神采飞扬,魅力更增,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放眼望去,不少年轻美貌的姑娘挤在人群里,秋波频传的望着他,王亦君禁不住砰砰心跳。突然一只柔软滑腻的小手抓住他的手掌,低头望去,正是纤纤。她撇了撇嘴道:“瞧你得意的连叫什么都记不得啦。见了美貌姑娘,便将你眼泪袋子姐姐忘了么?”
王亦君一楞,这小姑娘尖牙利嘴,自己常辩不过她,这次又被她噎了个正着,只好装做没听见。她的手拽得甚紧,抽不出来,便只有任她缠着自个儿朝里走去。王亦君虽然不过十二岁,但成熟颇早,兼之误服十四颗神农丹,骨骼肌肉都膨胀变化,倒似十六七岁的少年。他与纤纤走在一起,一对璧玉,直如兄妹,不知羡杀了多少蜃楼城父母。
蜃楼城依岛筑城,鬼斧神工。城墙雄伟,昂首望去,桀然天半,楼台瑰丽,眩光迷离,瞧得众人目不暇接。
王亦君更是事事新鲜。一路上,宋奕之指点建筑,给王亦君等人导游解说,诸多故事典故,大长见识。这蜃楼城原是三百多年前,木族青帝采东海珊瑚、龙宫水晶与昆仑白玉筑成,原为木族祭天圣地。后因木族南迁,这蜃楼城便逐渐成为木族在东海上的要塞。城墙堡垒乃是由三百年前第一巧匠君素光设计,坚固雄伟,有东海第一城之称。同时又极为典雅瑰丽,一砖一瓦尽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城中极为干净整洁,街道全由鹅卵石与海底细砂铺成,两侧便植丈余高的东海珊瑚树与大荒各地的奇花异草。城中民居错落有致,尽是白玉与青柚木与海洋树木所建,镶嵌水晶窗户,但风格变化多端,或为亭台流檐,或为圆瓦庭院,虽然相差颇大,却颇为和谐。原来这三十多年来,众多游侠归集蜃楼城,其中颇多能工巧匠,是以楼房式样翻新出奇,乔羽又素来宽容自由,海纳百川,城中建筑更加风格多样,方圆十里的岛城竟是大荒所有建筑的微缩与集合地。一路走来,更是令群雄大开眼界。
蓝天白楼,绿海红树。水晶窗在阳光下闪烁着眩目的美丽光芒。城民百姓随着他们浩浩荡荡的走在后面,城中百姓夹道欢迎,他们服装各异,五彩缤纷,丝毫不受当时族规限制,均是满脸欢喜之色。如此走马观花走了半晌,来到城东集贤苑,这是蜃楼城接待贵宾之处,也是昔年水族圣女及青帝祭天时下榻之处。集贤苑坐落城东巨岩之上,巨石悬空,朝东海探出数十丈。苑中楼台俱由水晶与沈香木建成,如一座座透明的四方盒子,玲珑剔透,异香扑鼻。
宋奕之等人安顿好众游侠之后,方才告退。群雄连日奔波,到达目的地,心情一旦放松,那困乏之意立时又涌将上来。当下各回房间,吃了些海鲜蔬果,沐浴休息。
王亦君的房间恰好对着南面大海,打开水晶窗,下面是一片艳红的珊瑚林,火焰般燃烧到海边。金黄色的沙滩迤俪环绕,碧浪一波波涌上来。阳光绚烂,海风凉爽。王亦君凭窗眺望了好一会儿,这才去休息。心中兴奋,翻来覆去,脑中尽是这几日发生的奇事,又看了半晌泪珠坠与那白衣女子的玛瑙香炉,方才不知不觉的沈沈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宋奕之等人已在集贤苑等候,请王亦君与科汗淮到碧木楼会见乔羽。两人随着宋奕之朝城中走去。过不多时,众人便到了一座古朴的青藤木楼房前,想来便是乔城主府邸。但看起来颇为普通,甚至远不如一些民宅富丽堂皇。
大门口两个卫兵见是宋奕之,连忙将大门打开,进屋通报。片刻后便有一个年约十三的少年大步走出,拜倒道:“家父受伤,行动不便。蚩尤代父接迎神帝使者大驾。”
众人边说边望里走。里院更为朴素,四院环合,庭中种了几株梧桐,蝉声密集。众人随着蚩尤掀开布帘,进了主房。房中颇为宽阔,阳光透过水晶窗照射进来,一个中年汉子斜躺在床上,形容憔悴,但一双虎目仍是光芒闪闪。
乔羽目光炯炯望着他,叹道:“英雄自古出少年。段狂的赞誉果真一点也不假。”王亦君笑道:“段大哥厚爱了。其实真正的英雄豪杰是这四面八方赶来的游侠。明知前途凶险,依旧一往无前。那才是真正的难得。”
乔羽点头微笑,“不知神帝他老人家还好么?”王亦君心中诧异,心想难道段大哥竟没将此事告诉他么?
突然明白,段聿铠必是担忧这消息影响城中士气,且血书与神木令还在他身上,下落不明,公布此事不到时机。
想不到他瞧起来粗豪,却也颇为心细。但眼下他已经来到蜃楼城,此事无须再隐瞒,当下肃容道:“实不相瞒,七日前神帝已经在南际山上物化了。”
众人大惊失色,齐齐惊呼。便连科汗淮也陡吃一惊。王亦君朝科汗淮拱手苦笑道:“科大侠,昨日凶险,我怕影响士气,所以才不得已说谎。”科汗淮点头道:“做的很对。”
乔羽怅然若失,半晌方道:“是吗?这真是大荒百姓的损失。”王亦君从怀中取出神帝血书与神木令,交给乔羽道:“这是神帝临终遗命,下令水族立即退兵。”乔羽展开血书,才看得片刻,热泪便滚滚而下。
乔羽折起血书道:“此事关系重大,暂时不能让外人知道神帝驾崩。需得令水族退兵,签定和约之后,再昭告天下。”众人点头称是。当下群雄又聊了一阵,乔羽脸色越转难看,豆大的汗珠淌了一身。
科汗淮知道他身受重伤,勉力支撑了许久,微弱的真气已经散开,当下拍拍王亦君起身告辞。乔羽笑道:“蜃楼城百姓今夜要宴请各位。奕之、蚩尤,你们带着两位到海滩上赴宴吧。”宋奕之与蚩尤躬身领命,带着两人退了出去。
众人来到西面珊瑚海滩时,夕阳已被对岸天壁山吞没,淡蓝的夜空中星辰隐隐,凉风习习。沙滩上人头涌动,一堆堆的篝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张张笑脸。纤纤远远瞧见他们,便一路奔了过来,一只手拉住科汗淮,一只手拉住王亦君,朝里走去。
沙滩上欢声笑语,人们围坐篝火烧烤海鲜,喝着自酿的美酒。年轻的游侠们与姑娘围着篝火,跳着舞蹈,五弦琴的欢快旋律响彻沙滩。王亦君一边为众人烤炙拿手的焦骨鱼,一边与周围游侠谈笑。突然轰声巨响,众人掉头望去,岛心山丘有人燃放烟火,一道道绚丽的烟花划破夜空,漫天绽放。沙滩上响起沸腾的欢呼声。
爆声连响,深蓝的夜空突然开满了烟花,层叠绽放,变幻多端,五彩缤纷,光怪陆离。声声海浪,徐徐夜风,王亦君手中端着烤鱼,一转头瞧见纤纤正笑吟吟地望着他,秋波迷离,在篝火的照映下,跳动着火焰的光泽。那眼神这般熟悉,又这般动人。让他想起了谁,又忘记了谁。心中砰砰乱跳,一阵迷茫,手指一松,烤鱼掉在了沙滩上。
蜃楼城的夏天就在这漫天烟花中悄悄来临。
翌日,王亦君正与群雄在集贤院中吃饭,忽听得外面远远传来欢嘶之声,大喜过望,跳将起来,朝门外奔去。刚奔到院中,白影一闪,狂风卷来,已被某物扑倒在地,一条湿哒哒的舌头随之舔将上来,将他从头到颈,彻底扫上一遍。温热的鼻息喷得他瘙痒难当。
纤纤瞧见那白龙鹿,颇为喜欢,上前抚摩它的头,笑道:“王亦君大哥,它是你的朋友么?长得可真奇怪。”
王亦君笑道:“正是,不过他可傲慢的很,不睬别人。”岂料那白龙鹿似是对纤纤颇为喜欢,眯了眼任她抚摩,低嘶不已。王亦君大为讶异,纤纤则得意不已,格格笑个不停。
当夜,蜃楼城再次全城欢宴,乔羽也勉力出场,与王亦君、科汗淮等赶来援助的群雄敬了数十杯酒,这才告退。此后十余日,蜃楼城依旧侦骑四出,始终未见水族有何异动。乔羽又派遣五路使者将神帝圣谕分别送至五族圣山长老会,一场战祸就此出人意料的消弭于无形。
和平既定,自第三日起,便有游侠陆续告别而去。王亦君与科汗淮也欲告辞,却被乔羽等蜃楼城军民苦苦挽留,几次人已到了码头,又被拉了回来。盛情难却,何况王亦君素以四海为家,离开此地,也不知将往何去,纤纤又在岛上玩得乐不思蜀,是以两人决计在蜃楼城中住上一段时日。
乔羽之子蚩尤,虽然起初颇为矜持,与王亦君相遇时温文有礼,但毕竟是十三岁的少年,时日一久,便露出原形来。王亦君又素来外向开朗,极易与人交成朋友,十几日下来,蚩尤已与王亦君勾肩搭背,嘻哈谈笑,竟成了颇为要好的朋友。但是在长辈面前,他依旧恭敬有礼。跟随蚩尤的一帮少年听说王亦君诸种壮举,佩服的五体投地,每日围着他,缠着他说些路上趣事。王亦君连比带划,口沫横飞,叙述间不免有所夸大,直听得众少年眉飞色舞,啧啧称奇。关于仙女姐姐与雨师妾一节,王亦君只是轻描淡写的提过,但已令众少年干吞谗涎,悠然神往。
只是那纤纤也是终日跟着王亦君,形影相随,直如兄妹。王亦君一则颇为喜欢她,二则苦于摆脱无法,只好由她。众少年见她是断浪刀科汗淮的千金,也是大献殷勤。加上她娇俏可爱,更被众人奉若公主。
蜃楼城夏天凉爽而美丽,岛上城民保留大荒昔时平等之风,虽对乔城主等十分敬仰,却是由衷钦佩感激而生,决非敬畏之故。生活颇为悠闲,渔猎耕种,知足安乐,没有任何严酷律例束缚,迥异于其时大荒其他城邦。
岛上少女美丽多情,对这年轻俊秀的神帝使者颇为钟情,常有少女尾随王亦君,或是在集贤院门前远远地候着。若非那古灵精怪的纤纤终日跟随王亦君,形影不离,只怕早有许多少女要上前与他搭讪了。
王亦君瞧见那些美貌少女,虽然难免心动,但不知为何,想起白衣女子与雨师妾,便有了歉疚之意,那荡漾的心波登时又被对她们的思念代替。偶尔失眠之时,便将那玛瑙香炉与泪珠坠取出来,睹物思人,神飘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