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将自己的鞋子脱下来后,蹲了下来,轻轻抓起付简的脚踝。
而付简则虚虚地将手搭在少年肩膀,穿上了那只如船般的大鞋。
他赤着的脚如同希腊雕塑般充满美感,而他踩着这样的赤脚走在最前方,很快脚跟就灰了,黑了,脏了。
付简低头看着自己装在大大鞋子里的脚,整个人像是置身在漂泊海面的小船里。
回味着那句“没关系,简简”。
他全都察觉到了。
回到学校的几天,演讲比赛的影响似乎也淡了。
但上课时王远有时会说,“有的同学啊什么都不懂……”
这是他惯常用来批评同学们的话,付简并不以为意,所以仍低头看书,可紧接着王远又说到,“而有的同学呢,连自己的爹是谁都不知道……”
付简脖子瞬间梗住,应该不是在说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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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没有意识到自己甚至开始祈祷王远说的不是她。
甚至很卑劣地想,“林长先说的是xx吧,听说xx的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走了。”
她在心里祈祷着默念,不是我,不是我?
她没有发现,自己一颗心,因为这样似是而非的话七上八下。
这样的话陆陆续续有几次,她的心就悬着多少次。
一周后。
学校又有了新的活动,市里给学校捐了不少课外读物充建图书室。
学校本又小又窄,但因为上面下达了任务,所以不得不收拾出一间老旧教室充当图书室。
新图书室让学生们兴奋了起来,付简在里边借了一本书。
来到小森林里,付简将那本书摊放在膝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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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零碎碎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发际线上露出毛茸茸的胎毛,她的表情安静又认真。
她看了看旁边的少年,“简,这本书上说,破碎杯子之所以不能复原是因为……”
时间安详静缓,她轻轻眨了眨眼,隐藏着迫切的期待。
只听少年说道,“因为热力学,第二定律,提到过。在任何闭合状态下,无序度或熵会,会随着,时间而增加,或者,或者说,它是,是墨菲定律的,一种表现,表现形式。事情总是,趋向于,一种糟糕的表现形式。桌面上,完整的杯子,是一种高度有序的状态。而破碎的杯子,则处在无序的状态。人们,很容易将高度有序的杯子,处于无序的状态。而不是,相反。”
少年说的一字不差。
付简压抑住手指的颤抖,点着头,“书里提到过,任何粒子都有会和它相湮没的……”
她看着少年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
而少年看着前方,目光平静,眼眸深邃,阳光在他的脸上打上完美的剪影,“任何粒子,都有,会和它,相湮没的反粒子。也可能存在,由反粒子,构成的反世界,和反人。然而,当你遇到,反你时……”
少年看向他,眉眼温柔,“千万,千万不要握手,否则,你们两个,都会在一个,巨大的闪光里,消失殆尽。”
付简之前就怀疑,少年可以将所所有看过的书过目不忘,而事实证明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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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给少年再借几本书,但再去图书角却碰了壁。
原来昨天图书角里的热络只是应付上边的检查。
她秀气的眼透过玻璃看向书架,眼底的渴望最终偃旗息鼓。
少年以为她是自己想看,所以不断地问着经过的老师,“为什么?为什么,不让看书?”
老师认出这是学校知名的傻子,边走边摆手,“不让看就是不让看了!”
少年仍然追跑过去,他奔跑的姿势僵硬,身体的所有关节,仿佛要报废汽车的零件,仿佛随时会伴随动作砰的一声弹出来?
少年追到对方旁边,目光认真执拗,“为什么,不让看书!”
傻子就是傻子!什么都听不懂!
老师更加不耐烦,觉得追过来的少年仿佛难缠的狗皮膏药。
他皱着眉头,抬起手臂,仿佛怕这傻子会抓住他的胳膊,“说了不让看就是不让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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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防御的手臂,并没有让少年退缩。
他维持着刚才的声调,脸上的表情一丝未变,仍旧追过去,“为什么?为什么不让看?”
最终还是付简追过去,一把抓住了少年。
她什么都没有说,可少年却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不问了。
付简看着身边这个少年,他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少年,看到他的每个人都会如此承认。
她不是为了自己想借书,她是为了景。
她想看到他轻而易举做到常人难以企及的事。
因此她快速眨了下眼,说道,“景,未来一定会有更大更好的图书馆,那时候我们可以在里边任意地看书。”
他会像普通的少年,侧着脸翻看一本大字头的书,也会耳朵边夹着一只铅笔,旁边放着本笔记本,边记边写。
“也有可能,我们不用去图书馆,只用打开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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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简畅想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只用打开网页,就能进入电子博物馆,那里有全世界所有的书。我们足不出户,就可以借阅翻看。”
未来最大最好的图书馆,只用电脑就可以进入电子图书馆,打开网页就能借阅世界上所有的书?
少年听着少女的畅想,眼眸如海。
而在学校外,一间配有值班床的办公室里。
坐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正是秦淮景的父亲秦大友。
他满脸皱纹,头发黑白相间。
大概是常年吃苦,眼睛浑浊又苦涩。
他的动作有些拘谨,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手臂绷直一动不敢动。
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桌子对面肥头大耳的男人。
只见肥胖男人手里握着一双不锈钢筷子,吃着铁饭盒里的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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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显此时是午饭时间。
肥胖男人咬着肥肉,肥油顺着他黑紫色的嘴角,流到了下巴上。他犟了犟鼻子,斯哈了一口,抬眼看了看苦涩男人。
来人正是秦大友。
闷葫芦,谨小慎微的个性,不爱招事惹事。
这样的人,掉进人堆里,不会被任何人记住,可架不住他儿子出名。
他儿子可是全岛闻名的傻子!
肥胖男人嘶了嘶牙,很没形象地淬了一口。
他看着秦大友吞咽唾液的动作,于是咧着嘴笑了笑。“秦大友,你说说你这是来了第几趟了?”
“第三趟,第一趟来的时候您不在,第二趟来的时候您家里有事。”秦大友说道。
发现肥胖男人目光不悦,秦大友连忙改口,“第一趟来的时候不是工作时间,第二趟来的时候你去忙公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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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胖男人眯了眯眼,这才满意。
秦大友连忙说道,“王主任,我们家的情况……我跟你再说说,孩子出生的时候发了高烧,大脑受了伤,没有办法像正常的孩子一样接受普通教育。我就想要个特殊教育名额。”
老实人有些嘴笨,于是说道,“我想让他上特殊学校,让他上那种特殊的课,和同样特殊情况的同学在一起上学……”
虽然在儿子每次挨打时,秦大友莫不出声,但他将儿子每次受伤都看在眼里。
他的解决方法朴实无华。
他知道儿子特殊,在普通的孩子里自动成为了被欺负被排挤的对象。
可是如果到了特殊教育学校,那里的同学情况相仿,彼此理解。老师也惯常与这样的同学打交道,应该日子会好过一点。
秦大友的想法认真质朴,一双眼睛恳切的看着王主任。
而王主任碗筷未停,抓住他的表达不放,“上特殊的课?和特殊的同学?你这样说,好像我们小芗岛中学有问题一样。”
见秦大友被唬的脸红眼胀,着急辩解又张不开口,王松山食之无味般将铁筷放在不锈钢碗上,嘴里振振有词,“缺口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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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王松山将秦大友自己留在了外屋。
秦大友仍旧维持越来越拘谨的坐姿,他向来佝偻的后背第一次如此挺直。
他没法从门缝里看到内屋的动静,王主任是去找醋了吗?
王主任找到醋了吗?
王主任怎么还不出来?
而这时外门吱扭一声,秦大友拔起嗓子正想喊句“王主任”,就看到了一个陌生人。
对方估计也是在这工作的,对这很是驾轻就熟,边走过来边说,“找王主任办事的?”
秦大友点点头,额头上都是汗。
“想送孩子去特教?”男人边看着桌上一盘肉,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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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大友脖子仰的更高,用看向王主任的恭敬目光看着对方,想要站起来。
只见对方连忙做出个“快坐下”的动作,“找王主任办事的人挺多的。”
他捏起一块五花肉,就看到秦大友眼睛瞪大,嘴巴半张着,仿佛一只护食的狗。
老实人就是这样,就因为自己在别人屋里呆着,就担上了帮人看家护院的职业似的。
这人看着秦大友眼底慌乱,混不在意,又捏了两口,之后用手指拨了拨肉的摆放,让被吃掉的部分显得不那么明显。
他两只手蹭了蹭,像是在安慰秦大友,“不用担心,我和王松山老朋友了,吃他两块肉没什么的,一会自己跟他说。”
秦大友这才将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
这人折出去好一会,王松山拎着半瓶醋才折回来。
他鹰一样的眼转了转,瞬间察觉铁饭盆里少了三块肉,脸色瞬间垮下来,“我就出去这么一会,这还招贼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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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边说边用铁筷扒拉,屈指可数的几块肉从左边数到右边,右边数到左边。
王松山的话像一记重锤,将秦大友的脸都快砸扁。
他急的五官都扭在一起,“王主任不是我,我没吃!真不是我!”
他没读过几年书,可不知从哪学的一身道德气。让他解释有人进来偷吃,仿佛背后说人是非挑拨离间一样,因此极为难开口。
他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皱纹丛生的眼角都犯了红,只会一直重复,“真不是我啊!王主任!”
王松山其实知道秦大友做不出这种偷吃的事,一是因为别的事心里憋着股火,二是觉得秦大友难缠,这才将了对方一军。
见老实人真着了急,他又说道,“刚才说的孩子的事?”
秦大友耳朵根还急的发红,这会赶忙说,“我家孩子,小时候发过高烧,生过大病,烧坏了脑子,所以我想麻烦你……”
“你也别说我故意为难你,或者故意卡着你。”王松山说道,“只有符合条件的孩子才能进呢,这孩子都念到初三了,你这会说他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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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是,他真有病,每个见了他的人都说他有毛病。”秦大友赶忙说道。
岛上出名的傻子,王松山怎么会没听说过呢?
王松山却摆了摆手,“下回把孩子带来,让我看看是不是真有毛病。”
把孩子带来,让我看看是不是真有毛病?
王松山的一句话,让秦大友飞快地骑着自行车,找到了正在读书的秦淮景,。
一旁的付简只见秦大友脸色慌乱,不由分说,拽起少年胳膊就跑,于是也下意识地就快速跟上。
另一边,王松山没想到秦大友去而复返,还真的带回了傻子。
他只好装作上下打量,只见少年手长脚长,人极为消瘦,洗的浆白的白衬衫下仿佛就是骨头,这是一个让人一眼惊艳的少年。
这样一个少年,突然被拽到了陌生的环境,眼底没有任何打量、警觉、思考的表情,反而微微偏着头,微微晃动着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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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松山心想,傻,这真是个傻子。
身后紧随而来的付简扶住门框,她快速判断眼前事态。只见秦大友搡了一下少年,大声说,“他就是个傻子,他真是个傻子!”
被推的趔趄的少年,看向无比激动的秦大友。
这还是景第一次在父亲,身上看到如此多的情绪。
这个如山一样总是沉重苦闷的男人,对待生活的磨难总是半垂着头往前走的男人。
他竟然会急的会抬高声音!急的会眼眶发红!
秦大友对上景的眼睛,四目相对间,秦大友的眼里快速闪过痛苦与羞惭。
秦大友是痛苦的,因为他要当着儿子的面,一次次和外人强调,少年是傻子!少年是傻子!
同时他也是羞惭的,他身为一个父亲,保护少年的方法,却是要让少年承认自己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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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大友的复杂一闪而过,很快转为了不可回寰的刚硬,“他就是个傻子!王主任!你看看!他就是个傻子!”
王主任心想,难道我看不出他是个傻子?
可仍然问道,“那这些年怎么上的学?难道真的什么都不会?”
天光从付简身后的门框进照进房间,将少年的身影打上一圈金边。
在不断强调他是傻子的父亲面前,在质疑他是否真什么都不会的男人面前,景僵硬地摇着头,先是一下,“我,我不是傻子。”
再又一下,“我,我不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