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庐
赵玲珑将勺子中熬得浓郁甜香的汤汁灌入南瓜中,取芜菜中心的嫩芽尖儿做浮绿,而后示意身后的弟子上前。
食盒盖上,赵玲珑看着送菜的人身影消失,转身提点旁边的徒弟杨启年,“这一道南瓜盅,本是家中厨娘样式,做起来简单却要心思机巧。若是只取其甜,未免单调,青瓜味苦,稻米汤黏白,二者与在笼上蒸了一盏茶的小圆南瓜搭配,口感舒润,最是养胃健脾。”
所以送给韦家那一位小娇娇,上上之选。
借着这样的机会,也为隐庐的汤式添点花样。
杨启年乖巧地将她话中的几个要点记在簿子上,见她熟练地给一条刮过鱼鳞的黑鱼开花刀,眼神犹豫,“师傅,您是要做滚烫鱼片嘛?”
这是他们二人共同不愿提起的话题。
滚汤鱼片,未曾因其前所未见的番椒而传于世人,韦二以一己之力,杀出重围,一吐传渝州,将这道菜变得玄玄乎乎。
有人说,隐庐赵玲珑早就对韦家二郎心怀恨意,故而当众行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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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器便是一道新菜,一道和杨修年大家比拼时候的新菜。
此后,猎奇之人如过江之鲫,闻风而来,隐庐传菜的小厮日日要被好几回——你家那道滚汤鱼片能点了吗?
不能。
食客闻之,大失所望,就连吃到赵玲珑新创的火爆肚丝都少了几分开心。
时隔事情已经半月,赵玲珑听到‘滚汤鱼片’四个字,手中一顿,声音中莫名点了好笑,“这滚汤鱼片成全了你我师徒名分,本该是好事,合该好好教你。只是如今番椒一味尚是秘密,便算了吧。”
杨启年听她说起‘成全师徒名分’,那一日自己狼狈求救的画面又一次涌现,不由恶寒一下,赶快转移话题,“师傅,新一批报上来的小弟子,您要不要去看看?”
赵玲珑半弯着身子,一双杏眼睁地分明,指甲光洁,正拽着一条鱼线往外抽,直到整根全被拽出,“不用。小弟子有胡师傅镇场子,真要是有格外聪颖之人,我再详看。”
当日由赵父出面,以赵家家主的身份和渝州商会详谈许久,双方互利互惠,共享番椒这道商机。
紧接着赵玲珑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广收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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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则是因为和高家合建的温泉别馆即日就能面世。二则是赵家的生意即将迎来第二次高峰。
富川山居一行后,赵家如愿成为渝州商会新贵,不仅是当得酒楼行当的行首,而且还是商会的名誉会长。
别小瞧这名誉会长。
世人求名求利,不择手段。
多少生意人,大富大贵,百姓背后却称其为富不仁。
奸商,贼商,甚至是匪商,纵是生意火热,却无一个好下场。不是因为商税或者人头税落个秋后问斩的下场,要么就是被江湖义士,一个替天行道,收了脑袋。
但,渝州城却不一样。
这里前无古人,后不知道有没有来者,反正横空出世一‘仁商’。
这样的商家口碑出现在百姓之中,车马驴牛,货走件来,万一上达天听,哎哟,那可就了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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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赵家当上渝州商会的名誉会长,别说是有意见,只怕任何一行当行首只会感激涕零,弹冠相庆。
赵家入了商会的第二日,渝州城刺史大人便简衣出行,到隐庐一游,停留半晌。
消息灵通之人,顿时心中明白——这赵家要鲤鱼跃龙门了,一个翻身怕不是要出个皇家御膳人。
长安,尚且不在当前的计划中。
一副完整的鱼儿骨被细长锋利的弯尖刀子剔除,在阳光照耀下蓦地精致起来,杨启年收回视线,眼中的敬佩又加深几分。
赵玲珑这一手刀工出神入化,不怪叔叔迫他拜师。
“对了,昨日崔家东苑崔夫人给传了信,说是今日要到隐庐,想要拜谒您。不知”
杨启年如今算是赵玲珑名下的大弟子,跟前跟出,除了后院休憩,无时无刻不把自己当成贴身管家,尽职地很。
从赵家进了商会,想要拜见赵玲珑的人不知凡几,其余不相干的,他随口敷衍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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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崔家夫人是赵玲珑前婆婆,故而不敢草率做主。
崔昫的娘?
赵玲珑不由纳闷,怎么这位夫人这一世竟然一直留在渝州?
上一世的时候,崔昫的母亲只跟在崔大人左右,照顾衣食起居,是蜀中有名的贤惠妻子。
怎么
她不由回忆起那一次崔夫人来家中拜访,却被崔昫中途打断的事情,“人来了,请到上包厢,我去见见。”
杨启年在另一簿子上老实地记上一笔,凝神盯着赵玲珑为几位小弟子演示隐庐最出名,也是食客十之八九都会点的炝锅鱼。
说是只见见,赵玲珑还是亲自动手,做了几道拿手菜。
上一世虽不经常在崔夫人身前,但她知道对方是江淮出身,口味偏甜,能吃清淡便清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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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端到包厢的分别是红烧狮子头,杏仁点水芹,糖醋鱼,主食都不是惯常的米饭,而是滚面糯米圆子。
崔夫人此行不是为吃。
崔昫和离的事情一出,她便想见见赵玲珑。
以前在她眼中规矩本分,恬静淑女的姑娘,不知何时竟比男儿都本事,天不亮就从赵家出门办事,一去就是一整天。
崔家的人几次上门,换来的都是‘家中女郎出门办事,尚未归家’的回复。
崔夫人只好派人去隐庐询问,然赵玲珑出现在隐庐全凭心意。
便是隐庐的管事都说主子什么时候来,天知道。
时间一拖,距离里儿子和离已经过去这么久,崔夫人才终于得了准话,和对方相约隐庐。
她听身边伺候的妈妈讲过,说隐庐的生意火爆,全是赵玲珑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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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几次从隐庐打包回来的餐点,崔夫人也尝过不少。
也就比家里的不难吃。崔夫人心里评价道。
她是苏州人,自小吃得是苏锡口味的饭菜,一嫁到蜀中,风土人情大改模样,这么多年,早就平常心了。
岂知,今日
崔夫人摸摸自己滚圆的肚子,和一旁伺候的杨妈妈对视一眼,二人都是难以相信,“玲珑这孩子,有心了。”
那一道狮子头,别人吃不出来,她只一口就知道对方绝不是敷衍。
狮子头,原本也叫葵花菜心。江淮一边多是加以山药做调和。
而今天这道
崔夫人看了一眼被一扫而光的盘子,回忆方才的口感,“我吃着是茨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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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瓜儿,又叫马蹄铁,味儿甜少渣,肉质脆嫩,捣碎成沫和肥瘦适宜的猪肉沫搅在一块儿,加以调味,热油炸制,便是赵玲珑版本的狮子头。
崔府不乏厨娘为夫人费心思,做出来的狮子头,总是过分齁油。
不想今日竟吃到这样顺口的饭菜。
崔夫人接过清茶漱口,闻门外有人声,以为是赵玲珑到了,却不想推门进来的人竟是二郎,“你怎么来了?”
同样的问题,崔昫也问出口。
崔夫人急忙起身,绕出桌前,“我今日想见一见玲珑,有些话”
“母亲,我曾说过,分府另居,您就不要再管西苑的事情。您当初应承过的!”崔昫不等她说完,打断道。
崔夫人脸色一白,险些歪倒身子。
当初,当初,没错,当初是自己应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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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了,儿子不提,她竟轻易便忘了当年的事情。
崔夫人的思绪猛地被拉回十几年前。
那时,崔昫才仅仅四岁。
而崔家长子,崔蔚,已经十二。
她虽是正妻,但却是继室的身份入门。嫁进崔家以后,,对头前夫人留下的孩子格外的关爱,一如她承诺给夫君的那样,视如己出。
崔蔚年幼失母,和她终日在一起,母子情分渐渐真切,也曾和乐几年。
这样的幸福时光从她怀上自己的孩子后,再难见到。
崔蔚被头前夫人娘家的下人教唆,认为她只会更疼爱自己的孩子,不再像之前一样疼他,日渐偏激。
而她怀着孩子,本就疲累,夫君在外的应酬,长子的离心,后宅内院的庶务,重重压力,最终让她对腹中孩子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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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长到三岁,她抱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大部分心思都用在长子和夫君的身上。
小孩子心思简单却纯粹,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疏远,其实明白。
他知道阿娘不喜欢自己,便不轻易离开居所。却偏在长子归学的路上两两相遇。
二郎还只是走都不稳当的孩子,见着自己的兄长规规矩矩地行礼,转身要走的时候,却被长子的随身小厮一把推下了湖。
数九寒冬的天,二郎被救上来的时候,脸色发青,摸不到一点热气。
而她,当娘的人,却跪在院中,求夫君莫要责罚长子。
自那之后,二郎便像是府中最不起眼的一片叶子,长在哪里长成什么样子,全听下人讲说,一年之中能见到人的日子少之又少。
一直到,崔昫和崔蔚二人同时下场应试。
做哥哥的,一连考了数年,只中了三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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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弟弟的,头一次下场,却是蜀中一甲第一,人称解元。
家中能出两个举子,可谓是荣光无限。
但是官场权衡算计,并不是完全要靠纸上功夫,有知情人透露,崔家此次最终上榜只能一人。
明眼人都清楚兄弟二人谁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大郎他为了功名,付出了太多太多,数年才有如此成绩,若是此次落了,来日又有何机会?
可二郎不同,以他的能力,今科不取,三年之后,还有机会。若是三年之后不行,便再三年。
崔夫人带着这样的理由踏进了二郎的院子。
内院冷清,只有四五个男丁在伺候,见夫人到了,回话道二爷在书房等您。
像是早就知道她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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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之中,母子二人如大街上擦肩而过的陌路人一般。
崔夫人将自己所想前前后后说个明白,静等着儿子开口。
在她预估中,儿子定然不会同意。所以如何劝阻,如何补偿,婉然相劝亦或是威逼利诱,她早就想好了对策。
然而,崔昫出乎意料,干脆利落地点头允了,好似自己放弃的不是飞黄腾达的功名,而是随手一物。
犹记得,二郎对上她的视线,漠然提出自己的条件。
——此后崔家分东西二苑。西苑姓崔,崔昫的崔,一草一物,无人可插手指摘。
他要同整个崔家一刀两断。
但血缘难断,名姓族谱不可费,所以只此身相离。
那一日出门,崔夫人终于明白,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终究与她陌路。又或许,从很早的婴孩时期,自己便已经不配做一个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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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些年,她一直想要补偿,却不得其法。
因为二郎的喜好厌恶,在过往的那些岁月中,她错过了。
唯独,赵家小女,赵玲珑是她能想到的唯一途径。
崔夫人勉强笑了一下,解释道:“阿娘来,是因为知道你心悦玲珑,和离并非出于本意。我来,便同她好好说说,或许能让她回心转意。”
她以为二郎接下来要说什么,此事与你何干,之类拒绝的话,面上惨淡。
“此事便拜托母亲了。”
崔夫人神情一僵,瞪大双眼看着儿子,生怕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崔昫觉得这么近,母亲应该是可以听见的。
但未免误会,还是强调,“此事,拜托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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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夫人鼻头一酸,急忙背身过去,擦擦眼角的泪珠。
二郎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事情求她。
一进门的赵玲珑看到他们的样子,不由一怔。
上一次便是这样。
崔昫和他母亲的关系冷淡异常,甚至连提都很少。
今日瞧着,倒像是吵架,崔夫人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