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出一直忙到日中,事情大致有了条陈。
赵玲珑扶着酸麻不已的腰站起身子,半日的功夫说了太多的话,她嘴边都已经干涩地泛皮了。
正巧,视线中有人端了一盏茶送到她手边。
赵玲珑心间一喜,赶忙接过来,“杏仁,你可真是…”
视线落到对方专注的视线上,赵玲珑声音一停,放到嘴边的茶盏袅起一阵甜香,她最终还是顺从心意,小口喝完,“二爷怎么在这儿?”
崔昫为她生疏的称呼不快,道:“你还是像往常一般唤我吧。”
往常?昫郎?或是二郎?
以他们如今的关系,旧时称呼就显得亲密了。
思及对方几次要求自己改称呼,她折中一下,“便像韦二一般,唤你一声崔二吧。”
她看他迟迟不动,不由困惑,“说来事情忙,昨日你来我都未曾问。你们三个来这地方有什么事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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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为你而来。
但崔昫扫一眼桌上字迹满满的册子。那是她一笔一划,写了一上午的安置流民的章程。
她这样仁慈心肠,我又怎能为一己私情分她心绪?
崔昫平淡道:“流民事大,你造册登记,虽经过刺史府的应允,但未免有人生事,我便来盯一下。”
门外听墙角的韦二扶首一叹,心说这么好的表现机会,崔二这个愣头青就白白浪费了。
被迫跟着韦二蹲着的高七郎同样心痛,崔二注定要孤寡呀!
说得有理。赵玲珑心说
今日来的人渐渐安置下来,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来日又不知道有多少人。
流民暴动,从来都是受官府警惕的。
身为节度使大人的郎君,崔昫为夫分忧,无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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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玲珑转头看了外面一眼,见管事和侍女中都在井井有条地办事,长舒一口气,“幸亏你来了,有高七郎这样的好手,很多管事听他吩咐才不至于慌手脚。”
崔昫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地点头,“他有用,我才特意带来。若是有事他不愿意,你说与我听,我会好好教他的。”
门外,高七郎苦着一张脸,很不情愿。
他是因为敬佩赵玲珑救民于水火的大德,这才出手相帮。
崔二为了追女人,真是良心都不要了。
偏身边的韦二郎不知情由,竖起大拇指,低声夸奖,“高七,你做得不错。”
高七郎,“……”
心口突然好疼!
午后的阳光火辣炙热,避在树影下的一破烂灰色衣衫的青年不像其他人一样躺着,手中握着一小截细长的枝干,写写画画,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但他顾不上擦拭,依旧凝神写着什么,一直到他身边的一个妇人轻声开口,才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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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心疼地看了儿子一眼,从包裹中取出水囊递过去,“双生,歇一会儿吧。”
双生抿了一小口,润过嗓子,“阿娘,您歇着吧。儿再默默口诀,等到了呼云山庄,也好有应对。”
妇人被他引起话音,散了觉意,“双生,你说这呼云山庄,真的能收留咱们嘛?”
双生动作一停,摸摸已经陷入沉睡的弟弟脸蛋,过半晌低声道:“阿娘,那人不是说了嘛,只有身有所长,愿意在山庄老老实实做事,不仅分房子,定户籍,若是有功劳,还会给良身。”
这些话,母子二人时常念叨,呼云山庄的事情就像是救命稻草一般,她们握在手中,重了怕折断,轻了又害怕掉走。
每次提起,一边心有希望,又忍不住怀疑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好事吗?
双生重新写画起来,“阿娘,我的算筹是阿耶自小就教的,必定不比别人差。只要我努力,一定在呼云山庄给您安一个家。”
家这个字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
对于他们这些流民来说,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已经是奢侈,若是能有个家,真要说一声阿弥陀了。
妇人看着儿子坚毅的侧脸,心中的忐忑被压下,怀着对呼云山庄的憧憬与不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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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口短暂歇息,未等日头下去,就继续赶路。
远远看着长龙的时候,母子三人长吁一口气,急忙地排到队伍最后。
在他们之前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佝偻着背,一声连着一声在咳嗽,有几次,双生都觉得对方就要咳地断气了,下一瞬对方有‘呼’地一声,继续喘着。
这样的人,呼云山庄应该不会收留吧?
带着这样的怀疑,双生一步步地往前挪着,在他们身后又有新的人加入进来。
人群静谧无声,像是被日头烤地全无精神,只求前面的队伍能更快一些。
渐渐队伍中有人小声埋怨起来,“这什么破地方?连口茶水都没有,让老子站在这儿这么久。早知道爷就在柏坡住下了。妈了个巴子…”
那人骂骂咧咧,吸引了不少注意,有的趁机插嘴,净是说些呼云山庄的坏话。
妇人听了几句,不安再一次被放大,担心地絮絮着,“双生,这地方别不是什么脏地方吧?咱们就这么进去不会叫人给害了吧?阿弥陀呀,三清祖师爷,我们一家三口从关中一路逃难,怎么老天竟不长眼,连条活路都不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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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不知该如何劝母亲,不远处闹事的人还在折腾,渐渐有人迟疑着,退出了长龙,像是在考虑该何去何从?
可,天大地大,无根飘零之人,又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就在双生考虑是不是该带着母亲回渝州城外的柏坡时候,前方一直咳嗽的老者哑着嗓子开口道:“你这妇人有何哭的?呼云山庄就在眼跟前,你若是怀疑,进去瞧瞧不就好了。连里面是人间仙境,还是恶鬼地府都没看清,就急丧着嚎哭,这是何方的道理?”
双生娘有心讲一讲自己一家三口这一路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罪才到了此地,尚未开口,就被前方一阵动静给吸引。
队伍最前方,从呼云山庄的大门口出来一行人,个个粗麻衣打扮,肩上扛着锄头,赤胳膊,贴身短打,一边说笑着。
这番闲适安居的模样,与长龙队伍的破败吵嚷天差地别。
有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哎,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下地去。今日日头大,地里的绿苗苗缺了水,将来可长不出好果子呢。”
说得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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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日头确实厉害,连人都抗不住,更何况地里的庄稼。
流民之中有的是关中大旱,不得已抛开故土的人,本就是庄稼汉出身,听此地的人竟还可以去饮水灌田,不由镇定。
有地种,就有饭吃。
对无数普通民众来说,吃饱肚子,万事不愁。
这一行人的出现像是久旱逢甘霖,顿时安抚了在场的所有人,就连最开始闹腾着要茶水的人都老实不少。
终于等到双生一家。
只见所谓的呼云山庄大门内并不是以前常听说的什么高高的屋檐,什么雕梁画栋,就是普普通通的一间间小屋舍。
门口有一长椅子,上面一左一右,一个负责询问,另一个则是拿着笔登记。
说清自己来向何处,家住哪里,原先是做什么的,因何逃难,家中现在还有几口人等细节问题,双生愣愣地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一个小木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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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牌很小,只有一指节长,上面写了一个‘赵’字。
面向仁善的男人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斜后方一下,“那是领吃食的地方,你带着家里人先去吃饱饭,然后再去算堂参加考试就好。”
他方才第一句话就交代了自己擅长算筹。
双生下意识‘嗯’一声,走开几步后又急忙返回,“烦扰,您说的算堂是在哪里?”
男人并不嫌弃,耐心地解答,“膳食处出门左走,一直到一间门口贴着红纸的屋子。那里就是。”
双生拉着同样不知所措的母亲和弟弟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去,就见门口的那个男人已经开始询问排在他们身后的人。
还是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微笑。
这还是流浪以来,他第一次没有感受到别人的同情。
只是很平常的对待他,把他当成一个人,而不是…可怜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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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出神间,就听那边传了一阵吵嚷的动静。
原来是刚才那个嫌弃没有茶水的男人。
只是如今他被两个身形高大的壮汉架着,强行驱赶出去。
方才还对着双生一家慈眉善目的男人,此时冷着脸,双手背在身后,冷哼几声,“当我赵家的呼云山庄是什么不值钱的地方不成?这里可不是你这样的懒汉、街流子能来的。快滚!”
假懒汉、真韦二配合着演戏,口中荤素不清,骂个痛快,成功看到高七郎黑了脸色,心里爽地要死,“稀罕你们这破地方。不就是有点肉包子,不就是能种地,不就是能吃肉吗?爷有的是地方去。松开,松开……”
人群中议论纷纷,絮絮念叨着。
“有肉包子?”
“还有肉”
“你没听见嘛?还有地能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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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七郎冷着脸看着这一场闹剧安抚了人心,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给旁边候着的人使了眼色。
几个抱胸在前的人收了指令,从队伍中拽了几个缩头缩尾的身影,不顾对方哀求和苦恼,强行赶走。
大家都不是傻子,一下认出刚才那些被赶走的人正是出声闹事的,顿时噤声,规规矩矩地排着长队。
这一晚,双生和母亲坐在分给他们的小房间了,沉默了好久。
双生娘,名唤香云,猛地掐了掐自己的脸蛋,疼地眼中漫上泪意,才道:“双生,娘不是在做梦吧?”
双生回答:“应该不是做梦。”
他拿起手上的三张契书再一次摸摸,上面的一字一印半点假都做不得。
就这么简单吗?他们就这么容易就有了自己的房子,还成了赵家的属从嘛?
不是奴,而是属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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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签的不是卖身契书,而是雇佣的契书。
那位管事是怎么说的?
哦,说他算筹不错,可以认赵家做主人,身为属从,将来若是有造化,没准还能当上账房先生呢?
账房先生,他的父亲就是账房先生,那可是很体面的活计呢?
就因为这一项本事,他不仅不用卖身为奴,分了房子,阿娘和弟弟也不用给别人做牛做马了。
室内点着一小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双生呜咽一声,放下所有的重担和忧虑,哭了出来。
阿耶,儿没有辜负你所托,终于可以撑起这个家,给阿娘和弟弟一个家了。